精彩小说尽在A1阅读网!手机版

海岸线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愿卿长安宁小说

愿卿长安宁小说

萧景承 著

其他类型连载

我自幼在宫里孤零,亲人尽逝,无依无靠,算计了萧景承,想有一个孩子陪我。嘉云皇后有孕,自然又有无尽赏赐。她上头有五个兄长,李相老来得女,相府整整摆了五天宴席。她众星拱月般的长大,又得萧景承以国为聘。好像有的人,生来就拥有无限宠爱。不对,我也有赏赐,我有龙七。「宋骁,你在吗?」

主角:萧景承祝永宁   更新:2022-11-15 15:05:00

继续看书
分享到:

扫描二维码手机上阅读

男女主角分别是萧景承祝永宁的其他类型小说《愿卿长安宁小说》,由网络作家“萧景承”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我自幼在宫里孤零,亲人尽逝,无依无靠,算计了萧景承,想有一个孩子陪我。嘉云皇后有孕,自然又有无尽赏赐。她上头有五个兄长,李相老来得女,相府整整摆了五天宴席。她众星拱月般的长大,又得萧景承以国为聘。好像有的人,生来就拥有无限宠爱。不对,我也有赏赐,我有龙七。「宋骁,你在吗?」

《愿卿长安宁小说》精彩片段

宋骁来去无踪,我虽看不见他,却知晓他时时都在。如果不是我主动和他说话,他是决计不会发出一点声响的,但总算事事有回应。

有时候,我会问问他,戴哪个钗环好看。

他的嗓音从很高的房梁上传来。

「右边。」

「为什么?」

「小,方面藏匿。」

「……本宫又不做贼,要藏匿干什么?我偏要戴个大的。」

我一阵挑拣,簪了最夸张的那支步摇,鬓边垂珠晶莹辉耀,我照了铜镜,觉得妆容寡淡,又用朱砂在额间绘上红梅花钿。

可惜貌美不过须臾,哑奴端了鸡汤过来,平心而论,这汤炖得十分入味,色泽金黄,醇香扑鼻。但我看着飘在上面的一层油水,胃里猛然一阵翻江倒海,再忍不住,匆匆放下碗冲到外面院墙边吐。

一道黑影如椋鸟般掠过,纵身几个起落,瞬间赶到我身边。

「大夫。」

他语气冰冷,一剑横到追出来的哑奴颈上,把老妇人吓得面如土色,腿一软颤抖着下跪在地。

我蹲在花墙边吐得昏天黑地,感受着充满压迫的杀气,艰难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

「没事……本宫没有大碍。」

也不知宋骁做了什么,一股暖流顺着我后背涌进来,流到四肢百骸,浑身暖洋洋的,我慢慢觉得好受些,同他淡淡道:「孕吐而已,不用担心。」

我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他既是龙卫,自然知晓我和萧景承的那档子破事,堂堂公主不顾廉耻,和自己的皇兄睡到一处,我不知他用怎样的眼光看我。

我盯着地上那团脏污,自嘲地一哂:「看不出来吧,本宫也觉得自己腰身纤细,半点看不出来……本宫虽然没有驸马,但你应该听过那种有感而孕吧,就是走着路不小心踩了一个大脚印……」

身体蓦然腾空,我整个人被他抱起,他收了剑,依旧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吩咐哑奴:「重新换两个菜过来。」

他冰凉如铁的护腕卡在我膝弯,其实是不大舒服的,但他抱得非常稳当,步摇的坠子随着步履摇晃,并没有缠在一起。

小暗卫还挺可靠。

宋骁把我放到榻上,我注意到他的下摆有一处脱线,或许是刚刚他来的急,在房梁钉子上挂的。

「给你补一下?」

他立马往后退了一步。

同宫里面大多数人一样,避我如蛇蝎。

「你嫌我脏吗?我只是好心想给你补一下而已。」

他摇摇头,「公主千金之躯。」

「以前也有个人这么说,后来……他差一点就去岭南做书吏了。跟我有关系的人,大多没什么好下场。你要是足够聪明,这份差事就不要当的太认真。」

他不置可否,把一碗清水放到我枕边,单膝着地行了个礼,重新跃回梁上,我看不见他的地方。

到了晚上萧景承居然来了,他掀帘而入的时候我有一瞬间恍惚。好久不见,他怒气汹汹,来者不善。

「祝永宁,朕叫人查过,你的药明明还有!你敢算计朕?」

我早知会有这天,笑嘻嘻地看着他。

「怎么办,陛下,木已成舟呢。」

他眼底暗红,一把攥住我的脖子,抵到墙上。

「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要不你杀了我吧,一尸两命,干干净净。」

钳在我脖子上的那只手慢慢收紧,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知晓他是真的想杀了我。就在我快要窒息时,他终于放手了,还未等我喘上一口气,肩头莫名一凉,萧景承已经欺身上来。

萧景承在我这向来是不会怜香惜玉的,何况今日存了报复的心。我忍不住疼痛哭出来的那一瞬间莫名想到了小暗卫。

他在屋顶吗?

他是否会听到?

明日他又该如何看我?

过了很久这个夜晚才重新宁静下来,萧景承躺在我身侧,阖着眼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屋外传来一阵低微的叩门声,心腹太监王允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

「皇上?您睡了吗?」

「半夜三更,发生何事?」

「奴才斗胆来请皇上,皇后娘娘诊出了喜脉。」

「赏!」

萧景承陡然睁开双眼,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戾气散尽,整个人被浓重的喜悦笼罩,他一边起身穿衣,一边笑道:「怎的大半夜诊出来?」

「回禀皇上,皇后娘娘梦见苍龙闪电,一时心慌睡不着觉,故招了太医请脉。奴才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萧景承风风火火地走了,我静静躺在床上,伸手摸了摸肚子。

那里有一个小生命,我能感受到它心脉与我相连,它是我一个人的。

我自幼在宫里孤零,亲人尽逝,无依无靠,算计了萧景承,想有一个孩子陪我。

嘉云皇后有孕,自然又有无尽赏赐。她上头有五个兄长,李相老来得女,相府整整摆了五天宴席。她众星拱月般的长大,又得萧景承以国为聘。

好像有的人,生来就拥有无限宠爱。

不对,我也有赏赐,我有龙七。

「宋骁,你在吗?」

「在。」

有泪水慢慢浸湿枕巾,我忍着酸楚,尽量不暴露哭泣时颤抖的鼻音。

「本宫来这里的时候,路过了一家包子铺,排队买的人很多,想来味道极好的。本宫拜托你一件事,明天早上,你能帮我出去买一个回来吗?」



这天晚上我睡得极不安分,梦中有故人相见。

母妃身着华服,懒懒地倚在美人榻上。她手中握着一册泛黄的书,书皮都卷了,想来时常翻阅,很难想象一代妖妃会猫在行宫里研读四书,那是我爹留下来的。

我娘原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官家小姐,因父获罪,沦落青楼,凭借美貌和清雅的气质,成了那里的头牌。世道艰难,哪里容得她一个小女子反抗,原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偏偏她遇到了一个视她为神女的书生。

他们历经种种终成眷属,青楼女脱籍从良,书生一边准备考科举一边在私塾教书,于泥沼中窥得一线天光。日子虽说清贫,但有情饮水饱嘛,比从前玉臂千人枕的生活好多了,他们还生了个女儿,总算有盼头。

凑巧那日,有个过路的富商,敲开门讨碗茶喝,对佳人惊鸿一瞥,一见难忘。

嗯,那个富商,是萧景承他爹,微服私访下江南的先皇。

没人再见过那个书生,听说是去私塾的路上遇到马贼了,谁知道呢,反正马贼都是流窜的,刚巧流窜到这一片也不奇怪。

过两天,他家走水,火灭之后,里面有一大一小两具焦尸,移花接木,瞒天过海。

宫里从此多了一位丽嫔。

我还记得我娘叩首接旨的时候,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她紧紧咬着牙,声音都在颤抖。

她说:「谢皇上隆恩。」

谢皇上隆恩,家破人亡。

至于我为什么活下来,我娘砸碎了碗,用瓷片比在自己脸上,威胁来接她进宫的人。丽嫔嘛,最重要最美丽的就是这张脸了,就是人死了也不能脸花了,我就这样被当成小尾巴,一同进了宫。

我至今都记得,随娘亲第一次去拜见皇后的场景。皇上那些温柔贤淑的后妃,捏着帕子捂在鼻子上,好像闻见了什么脏东西。

「听说以前是在青楼呢。」

「也不知道是跟哪个野男人生的,一个野种也敢带进宫来。」

「跟哪个野男人要紧吗?见了龙床还不是照样爬,人家会的花样可多了。」

她们的嘲讽看似小声却又刚好能一句不落听进耳中,娘亲握我的手太用力,有指甲刺进肉里,疼得我一阵阵冒冷汗。

她冷了眼一一扫过去,把这些人的嘴脸刻在心头,唇边挂起不死不休的笑。

「诸位姐姐说得对极,能以色侍君,真是臣妾的福分呢。」

回去的路上我满手都是血,我有些害怕,小声拽住娘的衣服,说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想爹爹了,爹爹会陪我放风筝。

娘把头高高仰着,她说爹爹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我也把头高高仰着,发现用这个姿势,眼泪就不会流下来。

半梦半醒间我睁开了眼,想看看爹爹,不想却对上一双温柔明亮的眸子。

是小暗卫,他难得没戴面具,正坐在房梁上歪着头看我。萧景承走时没有熄灯,宋骁略苍白的脸被暖黄色烛火一照,倒显得柔和。对视一会,他叹了口气,对我比了个睡觉的手势。

「别哭了,明天给公主买包子。」

我呆呆望着他,脑子有些迷糊,记忆中,他是十分寡言的人。

「那你买个甜口的。」

他嗯了一声,再无动静。

我闭上眼,却再睡不着,看着那片垂下来的衣角,问道:「宋骁,你不睡觉吗?」

「睡。」

「你睡在上面,冷不冷?」

他怔了一下,随即摇摇头,高高束起的马尾被风吹动。

我挣扎着爬起来,打开柜子找了床薄被给他丢过去。

我扔得不高,所幸宋骁武功好,天女散花的一团,被他倒挂着接住。

「本宫没有用过,干净的。」

「公主不脏。」

「什么?」

他倒挂着,把那团被子拢在怀中,用掌风熄掉灯。沉寂夜色中,我听得他缓慢又低沉地重新说了一遍。

「公主金枝玉叶,不脏。」



再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临近夏至,日出一日比一日更早。这正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候,阳光还未沾上暑热,从窗棱缝隙照射进来,四处敞亮清爽。

桌上放着一只食盒,启开来,里头是四个摆放整齐的包子,雪白滚圆,我用手背轻触,尚且温凉,倒还可以吃,不用再热。

可等我洗漱一番再回来时,食盒盖上竟挂着细密的小水珠。

包子……自己变热了。

就离开了这么一会儿,总不能是太阳晒烫的,心上突然好像也被什么人温温柔柔地烫了一下,我让哑奴都退下,而后轻轻唤道:「宋骁。」

「在。」

是你刚刚用内力热的吗?

真的好谢谢你呀。

「都有些什么味道?」

「红糖,豆沙,花生,枣泥。」

我用手指缠着发尾,故作苦恼,「本宫想吃豆沙的,可是它们都长得一模一样,我实在分辨不出,你过来帮我认认。」

想见的那个人终于从暗处现身,先是一只收得紧紧的黑靴,而后是笔直修长的腿,越过纹着烈焰的护腕,最后露出一张清俊的脸。他在我一旁微微俯身,伸出手去,想要挑出那个豆沙的给我。

我已抢先一步,趁他弯下身,踮着脚二话不说往他嘴里塞了一个。

一身冷峻的暗卫嘴上咬着个包子,他偏过头,两簇卷翘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神情疑惑。

「甜吗?」我望着他眉开眼笑,「一起吃吧,你买这么多,我自己也吃不完。」

话毕,也不管他如何,从他手里接过那个原本该递给我的豆沙包,轻轻一撑跳到桌角上坐下。

包子被咬开一个小口,甜蜜的豆沙流淌至舌尖,心情也随之咕咚咕咚冒泡。我晃着腿,戳了旁边的宋骁,「你那个是什么味?」

他细嚼慢咽,吃的缓慢又安静。

「红糖。」

「那岂不是最甜那个?」

我惊怒地瞪着他,蛮横无比伸出手,「还给我!」

那些明亮的光线争先恐后朝他身上落下,明明是黑色冰冷的衣服,此刻莫名显得温暖。他不紧不慢吃掉最后一口,才一拱手道:「公主恕罪。」

小暗卫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话音里却含着一闪而过的笑意。

反正也没有真的生气,我吹了口哨,半坐在桌上,悬在半空的脚重新晃荡起来,地上的光影拉长又缩短,宋骁的影子也斜斜映在地上。当我把腿踢起来的时候,两个人的影子会有一块重叠在一起,勾勒出个颜色更深些的形状。

他吃完了东西,转身又要走。我正踩他影子玩呢,骤然失了目标,下意识就踢直了腿去够,这下好了,重心前移,我变成个大扑棱蛾子,直直地往下掉。

好在火焰一闪而过,宋骁又接住了我。

眼前一片眼花缭乱,他动作比风还快,我被抱住、扶稳、站定、再安置到椅子上坐下,只在须臾瞬间。

后腰上还残留着他留下来的温度,我仰起头,看挡在面前那个身影,他逆着光,影子盖下来,将我拢在里头。这下不用我伸长了腿去够,两个人的影子也完完全全重叠在一起了。

从小到大,没有一个嫔妃愿意让他们的孩子同我玩,只有宋骁,会接住我,一次又一次。

小暗卫啊小暗卫。

有你在身边,原来这样好。



我无所事事,差人找了红绸出来,想给芊芊做一件虎头肚兜。

我刺绣的手艺不过尔尔,好在于绘画一事上十分有天赋。虎镇五毒,小老虎圆头圆脑,周身腾着一圈祥云,祥云多配龙凤,我觉得不喜,翻来覆去,想到那夜黑暗中惊鸿一瞥,烈焰夺目。这下改成小虎踏火而生,顿觉心满意足。

这偏居小院,初来觉得不过牢笼,如今有了宋骁说话,整日晒太阳刺绣,想着等天热了可以在井里冻西瓜,岁月一派静好,心中竟隐隐生出对来日的期盼来。

照顾我起居的哑奴是个老妪,头发已经半花了,人很好,她做菜不像宫里那样惯用小碟,看着精致却永远吃不饱。我见她用排骨熬汤,先用油炸一遍,整整齐齐铺在锅底上,再盖一层葱姜蒜末,快熟的时候又将新鲜金黄的玉米加进去,盖上锅盖慢慢地熬,香气飘满整间小院。

有时候我想学,她会打着手势告诉我:「公主不必学。」

不必学,那我以后想吃怎么办?

她又打着手势告诉我:「想吃,随时来,她给我做。」

嬷嬷大概不知道,出宫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深宫里最不缺红颜白骨,可能我这辈子也不会有第二回出宫。

晚些时候她煲了老鸭粉丝,里头特意加了晒干的酸木瓜,醇香爽口,很是合我如今的胃口,一碗汤喝到见底,我请她再添一碗。

嬷嬷把东西收走,比着手势,大意是没有了。

或许是我眼花,总觉得她今日眼睛有些红,转念一想,老人家,不都这样?

那一天的记忆实在是很混乱。

约莫过了一刻钟……还是两刻钟,小腹开始一阵一阵的疼,像里面有块大石,压着我往下坠。

我哑着声唤「宋骁」,没有人回答。

这疼痛来的迅疾而猛烈,冷汗浸湿后背,我很快站不住,碰翻了桌上燃着的安神香。香灰掉落在手背上,断成两截,但这一点烫和我腹中疼痛比起实在九牛一毛。

一只无形大手在腹中翻来覆去地搅动,我摸到襦裙下面浸出湿黏血迹。

疼痛让人说不出话来,全身都是冰凉的,唯有不断涌出的鲜血滚烫,焚香的铜炉啪一声滚落在地,我想起嬷嬷刚才的手势和泪光,她冲我摆摆手,原来不是「没有了」,而是「别再喝。」

一个人的身体里面居然可以流出这样多的血,我躺在硬冷的青砖地板上,想着我的那道火焰。

小暗卫,你去哪里了。

这一回你没有接住我。

剧痛之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缓慢至极,也不知多了多久,有人破窗而入,我被他从地上抱起来。

宋骁那样好武艺的一个人,我第一次听见他大口喘息,心跳如同惊雷一般响在我耳边。我用力抓紧了他的衣襟,想问问他去了哪里,为何额头上的汗比我还多,为何我唤他,他却听不到。

可是疼痛像巨浪一样一阵阵把我淹没,我忍耐那么久,现在他来了,一颗心终于大定,我同他道:「宋骁,我好疼,会死吗?」

他说不会,抱我的手又紧又抖。

疼到极致过后就是空灵,我整个人断成两瓣,一瓣恍恍惚惚,一瓣神思清明,甚至有空想,他跑得这么快,我的步摇坠子大概全部绞在一起了。

可是没有关系,宋骁此时一样狼狈,我能摸到的地方又湿又潮,不知是血是汗。

我们在屋檐上狂奔疾驰,原来飞檐走壁是这样,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天空四周没有那些空殿的角,星野辽阔,月儿如钩。

好美。

可偏偏是这样的境况。

谁告诉我,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境况。



再醒来时,头下垫着金丝软枕,身上盖着锦被绣衾,幔帐低垂,帘钩上系着串风铃。

居然是在宫里。

疼痛已经平息,好像昨夜种种只是一场噩梦。我浑身没有力气,勉强把手往下一探,小腹一片平坦,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里一直都很平坦,我还没到显怀的月份。

可是终究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芊芊,我感受不到它。

它不在了。

我觉得难过,可不知道为什么,又完全哭不出来,甚至笑了一下。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萧景承不会让我有孩子的,便是生下来了也不会让我养大。

是我自不量力,是我咎由自取。

是我偏向虎山行。

映在床帘上的一道影子影影绰绰动起来,床幔被掀开,露出一张令我厌恶至极的脸。

王公公端着个托盘走过来,上面盛着碗乌漆嘛黑的药汁,萧景承伸手接过。宫殿里很安静,只有汤匙在碗中一下下舀过的瓷器碰撞声。

这算什么?

打一巴掌,再给个枣?

又或者,一碗药不够,还要再来一碗?

汤匙抵至唇边,尽是腥臭苦涩之味,前尘往事尽数浮上心头,我努力积蓄起力量,把那碗东西掀翻。萧景承避闪不及,墨色滚烫的汁水淋了他一手,连衣襟也泼上药渍。

「公主,你怎可……」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萧景承冷冷地一瞥过去,王允霎时闭了嘴,取出一方帕子替他擦手。

我望着这个跟我纠缠半生的人,字字泣血。

「萧景承,我恨你!」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诅咒当今圣上,大不敬之言,王公公听了白着脸跪倒下去,敛目垂首,只当自己没听到。

萧景承把污帕捏在手中,阴着脸看我。

我不知道他心中又在合计什么,盘算什么,权衡什么,反正,他已经做出选择了不是吗?这是最好的选择,保住了他们皇家的体面。

室内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过了许久,他道:「你晓得自己的身份,以后,别做不该做的事。」

他本就是锋利的面貌,当了几年皇帝,杀伐决断,身上的气质愈发内敛威严,那双眼睛乌沉沉的,我在里头的倒影里瞧见了我自己。

一个头发散乱、蓬头垢面的疯女人。

我也曾,云鬓花颜。

祝永宁。

祝卿永宁。

多讽刺的名字。

于是我回道:「萧景承,你也晓得自己的身份,以后,别做不该做的事。」

这话刺得准,我瞧见他瞬间捏紧了那方手帕,然后拂袖而去。

我把自己重新埋回雕花大床上,这宫殿有些日子没住人了,虽燃了香,闻起来还是一股子陈味。我躺在那里,静静地看窗外风景。

白云匆匆变换,日头西斜,最后一丝金色光影落下地平线,夜幕低垂。过了很久,三声梆子响过,万籁俱寂,这座皇城又变成潜伏在暗夜吃人的凶兽。

我动一动躺得僵硬的身子,朝着虚空嘶哑出声。

「你还在吗?」

我不知道宋骁在不在,他本被派来别院保护我——又或者是保护那个萧景承一开始没想杀掉的孩子——如今我回了宫,芊芊也没了,我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一个暗卫跟着我。

所幸风铃响过,我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房间里没有点灯,黑洞洞的一片,我看不见他到底在哪里,其实我也不想见任何人,就那样木木地继续躺着,同他说话。

「宋骁,本宫的孩子没有了。」

他的嗓子不知为何比我还沙哑,他说:「我的错。」

「这如何能怪到你头上?」

他沉默下去,没有回。

黑暗里有轻微脚步声,我晓得宋骁从梁上翻了下来。夜里也瞧不见什么,离近了我闻见他身上血腥味极重,许是他还穿着昨日那身衣服吧。

他离我三步站定,伸手递过来一样东西,这红绸还没绣好,上面描着小虎踏火的纹路,虎须难绣,拆了绣绣了拆,才将将绣好两根。

不过没关系,以后都用不到了。

我抱紧腿,努力睁大了眼仰着头望天,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大颗大颗滚落。

我泣不成声,又道:「宋骁,本宫的孩子没有了。」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揽住了我,这是他第一次僭越,他的眼睛比护腕上的火焰还要明亮,是这暗夜里唯一一点光,语气又轻柔得不成样。

「都过去了……我会陪着公主。」

肌肤相触,我感到他的衣服有些潮。

他松开我,站远些,笑道:「公主金枝玉叶,自然不知,半夜更深雾重,梁上从来都潮得很,明日大概会有雨。」

「是么,那你记得拿被子上去睡。」

他点点头,应了声好。



再次看见聂烽,是在半个月之后了。

他大概是偷偷从医院出来的,身上穿着医院的蓝色竖条病服,头上还包着纱布,毫无形象的席地坐在我家大门口。

从五、六年前起我就没见过他这样不修边幅的样子,他是 A 城新贵,永远都是西装革履,西装裤缝笔直如刀裁一般,英俊的脸越发的不动声色,越身居高位以前毕露的锋芒反而学会了收敛,深邃沉肃,走哪都有人客客气气的唤一句「聂总好」。

现在这样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上一次看见,似乎还是刚毕业的时候了。

他听见脚步声,猛地一抬头。

那个时间点我刚好接完小海放学。

他的眼神从我身上慢慢移到我身边的小海身上,然后神色微微一动,眼神专注。

他向来聪明,接受能力强,即使失去这八年的记忆,我想他应该也能从身边人的复述中知道他这些年大概的详情。

他创业成功,我们结婚生子,他变心爱上别人,我和他提离婚。

我拉着小海的手,站在离他老远的地方停下来,神色冷漠的问:「你过来做什么?」

他像是忍了忍,问:「他是我们的孩子?」

小海对他并不是很亲密,他站在我身边,安静且疏离的看着聂烽,然后抬头望着我,叫了一声妈妈。

我摸摸他的头,说:「你先进去写作业。」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聂烽,然后轻轻嗯了一声,背着书包进去了。



寿宴热闹,衬得长乐宫孤寂冷清。


我回到自己宫里,自饮自酌。我以前其实是爱喝酒的,后来有了芊芊跟宋骁,便不大喝。


杯中一盏明月,二更将过,门帘掀起又落下,萧景承走了进来。他已脱了寿宴上那身龙袍,换上一件石青色常服,不晓得为什么,王允没跟在他身边。


我饮尽杯中酒,抬起眸子冷冷地睨他。


你来干什么?


朕不能来?你的身体怎样了?


托陛下洪福,倒也死不了。


祝永宁,在这宫里,只有你敢这样同朕说话。


怎么,陛下第一天知道?


他坐下来,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眼睛落在我身上,里头神色不明。


你今天为什么跳舞?


关你什么事,又不是跳给你看。我压下心中不耐,漠然道:遵太后令。


哼,你是这样的人吗?他笑了起来,也不知想到什么,语气居然软下来,不过跳得不错,这支步摇,以前怎么没见你戴过?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想碰我头上的钗环,我下意识护住,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冷冷道:萧景承,注意身份,别忘了你在这说过的话。陛下还是早些回去,省得夜深路滑,走错了门。


萧景承抓了个空,他合上空荡荡的手掌,神情莫测,过了一会儿,他道:好得很啊,祝永宁。


和萧景承聊天总是这样,半句也嫌多。


我绕开他,打开门,淡淡道:本宫倦了,陛下请回。


屋门啪一声被合上,萧景承一手扣上门阀,一手拽着我往内室走。


他的力道那样大,我疯了一样踢在他身上,猛地挣开他,扬起巴掌还被碰到,又被他擒住,只觉得手腕都要被他箍断了。他看着我挣扎,眸中有浓重欲念闪过。


当初爬龙床求庇护是你,现在立牌坊也是你,祝永宁,你把朕当成什么了?


萧景承把我两只手拧在一起,衣襟被扯开,头发散落,那支步摇簪不稳,摇晃几下,从松松垮垮的发髻上直直掉下来。


漂亮的金黄色,像凤鸟陨落。


一道暗黑色迅疾的风掠过,步摇于落地之前被截住。


许久不见的火焰重新燃烧在眼前,宋骁静静握着步摇站在那里。他带着银色面具,神情样貌,全然看不出来,只露出一双深潭般的双眼。


我见宋骁对照顾我的哑奴出过剑,那时他剑气纵横,杀气四逸。而此时他垂着手,悄无声息站在那里,我却觉得害怕。这种平静之下是汹涌的、磅礴的、能撕碎一切的杀意。


原来他做暗卫是这个样子。


萧景承察觉身后有劲风,到底没有慌乱,他拢好衣服慢慢往回转,见到来人,似有惊异。


龙七?你来这里做什么。


宋骁淡淡的,一字一顿:她不愿意。


什么?


萧景承似有一瞬间迷茫,他看看宋骁,又回头看看我,忽而恍然大悟,掐住我下颌哈哈大笑:祝永宁,朕还真是小看你了。朕不过派个龙卫照看你几天,他就对你死心塌地,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宋骁出现在这里,我既难堪又感动。


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恐惧。


他怎么能……他不要命了?


宋骁好似全然不知我心中所想,他冷冷静静地对当今圣上说:放手。


萧景承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挑衅地在我脖颈处印下一吻:敢动朕的人,你是第一个。


屋里不知何时又多出几道人影,隐藏在暗处的龙卫都出来了,他们与宋骁戴一样的面具,一样的火焰护腕。


我瞧见宋骁拔出了剑。


小暗卫的武艺原来这样好,他一个打赢好几个,屋里穿着黑衣服倒也看不出来什么,只是我伏在他背上时,摸到他肩膀一片潮湿。


我们又一次奔走在屋脊上,时空倒转,这一次换他的血沾湿我衣裙。


我搂紧他,感受着月儿如钩,星野辽阔。


宋骁,你这个大傻子,这一回,我们两要死在一处啦。


他抿紧嘴把我往上颠了颠,我送公主出宫。


出宫……出得去吗?


我这样不习武的人,都能看到,远处,有弓箭手埋伏。


宋骁,虽然我身子脏了,可是我的感情很干净的,你要是不嫌弃……


——公主金枝玉叶。


——脏的是他们。


我怔住,灼热滚烫的液体慢慢从眼眶流出来,热辣辣一片,我用力地,抱住了他。


宋骁,要是有来生就好了。


我们……我们……不要生在帝王家。


回廊尽头,弓箭手严阵以待。


宋骁将我放下来,又撕下一片内衬,俯身蒙在我眼上。


不远处箭镞泛着冰冷冷的青光,我直觉宋骁一去就是诀别,拽住他袖子道:你……凑过来些。


他的睫毛又密又浓,滚在手心,像两把小毛刷,这一回,我真真切切摸到了。


宋骁,宋骁,你要是出了事情,我殉你。


我们到地府下面,做一对快活夫妻。


弓箭手迟迟没有放箭,两厢僵持下,那边渐渐起了嘈杂,一个石青色身影被禁军簇拥着走上前来。


是萧景承。


他眉间结着化不开的寒霜,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阴森,相比之下,从前他对我的那些态度几可算做和颜悦色。


祝永宁,过来。


过来?过哪去?到他身边去吗?


不,不要。


我要和我的小暗卫在一起。


萧景承抬起了手,自他口中漠然吐出放箭两个字,霎时箭雨铺天盖地,围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宋骁背着我站起来,他低低道:公主,别看。


我不看……我不看……


耳边尽是兵器交接声、血肉碰撞声、人声,我掌心一片黏糯,宋骁的身体忽然颤了一下,我的心也跟着重重颤抖起来。


他中箭了。


我立时掀开了蒙眼的黑布,又一道利箭破空而来,我当即反手抱住宋骁。


祝永宁——!好像是萧景承的声音。


天地间的一切动作都放缓下来了,记忆走马观花从眼前回溯,原来中箭是这种感觉,我轻飘飘抚上宋骁的脸,断断续续问:你……疼不疼?我们一起……



我不知道再醒来是几日后,只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那座京郊别院。


我发了疯似地问所有人宋骁在哪里,可他们都不会说话。


一个侍女端着汤药走进来,锦卿娘子,喝药了。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喃喃道:你……刚刚叫我什么?


原来永宁公主死了。


太后寿宴当晚,有刺客入宫,永宁公主以身护驾。


我死了?


可我明明活的得好好的,为什么变成了锦卿娘子。


我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身份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紧紧地抓住这个小侍女问:那宋骁呢……我是说……龙七?


她被我抓得生疼,脸上有痛色,神情怯怯的,龙卫听说是死了好几个,侍卫也死了一些,奴婢、奴婢也只是听说……


什么叫死了好几个?


那到底……我的小暗卫……他是死是活?


吃喝皆用木碗,钗环尽去,一切可以伤人的东西都被收了,我被萧景承软禁在这方天地,只有这个叫小莲的侍女陪着我。


伤口被包扎妥当,背上缠着厚厚一层白纱布,随着呼吸一抽一抽的疼。我坚持着要下地,小莲拗不过我,只好掺着我走路,大门口守了带刀侍卫。他们接到的任务是不让我出去,不管我怎么说怎么做,他们都不为所动。最后我以死相逼,一个侍卫终于朝我看了过来,我满怀期待地望着他,结果他朝我劈了一记致人晕厥的手刀。


往后几日,我大半时间都在昏睡。从来觉浅的人,却能一觉入梦十数个时辰,我疑心是小莲送来的汤药有问题,就偷偷把药汁倒进花盆。


果然,这夜小莲在外间沉沉入睡,我却没有半分睡意。我轻手轻脚绕开她,来到院子里。


哑奴已经换了一批,做饭的嬷嬷也不在了,龙七生死难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物是人非,只有院里那棵大树还在。


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允许我爬树,每一步都无比艰难,后背的伤口重新撕裂,我分明感到有血珠滚落,却丝毫不觉疼痛,仍然不知疲倦地往上爬。


宋骁,宋骁……


你的公主又在爬树了,这一回,你会接住她吗?


或许上天终于听见我的祈祷,坠落瞬间余光瞥见一缕火焰,我以为是幻觉,可紧紧抱着我的手臂触感又如此真实。


我惊喜地回勾住来人脖颈,你来了?


可是很快察觉出不对,这个人比宋骁更强壮结实。


你是谁?


属下龙三。


龙三……龙三……


那、那大人一定认识龙七吧,他在何处,他还活着吗?


银面具下,那人点了点头。


还活着,还活着,我的小暗卫还活着!


喜悦的泪水迫不及待涌出来,这些天强吊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我双腿一软,正打算坐下好好休息,就听得银面具道:属下冒死前来,公主慈悲,还是让陛下下旨赐死龙七吧。


赐……死……


赐死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还是让陛下下旨赐死吧。


每一个字我都认识,怎么这句话连到一起,我就听不懂了。


脑海空空荡荡,我抬起头,对上他哀戚不忍的眼。


嘴唇张开又合上,浑身上下都在颤抖,我忽然止不住地趴在地上呕吐。


他们对他用刑了是吗?


什么样生不如死的极刑,能让百里挑一的龙卫情愿去死。


好……好……,我回复银面具,本宫知道了。


我不记得那一天到底是怎么走回去的,我只知道我麻木地摇醒了小莲。


娘子?她睡意朦胧,又很快清醒,娘子怎么在这里?啊,您的伤——


我止住她的惊呼。


告诉皇上,我要见他。


萧景承叫我好等,第二天傍晚他才姗姗来迟,他到的时候,酒菜都已经凉了,不过没关系,我知道他不会吃。


我换上往日他最爱的织金挑线纱裙,跪在门口等他。


一只手挑起我的下颌,祝永宁,听说你有事找朕?


求求你……赐死他……


赐死谁?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残破如风箱。


赐死龙七……赐死……宋骁……


萧景承心满意足放开手,我看见他的衣摆打了个转,到椅子上坐下。


你用什么同朕做交易?


全部,我的全部。


上方传来茶盖碰撞声,我猜他在喝茶。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茶盏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


朕不喜欢不干净的东西,赐温泉汤浴,七日后进宫,封嫔位。


此刻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何有了锦卿娘子这个身份,原来他早就在为我入宫铺路。我俯首在地,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砖石上,谢皇上隆恩……谢皇上隆恩……


绣着金线的玄靴停在我身前,他的声音带着上位者威压。


你哭什么?不愿意?


愿意……愿意,我死死咬着牙,尽量把句子说完整,臣妾……喜不自胜。


他快踏出门槛时,我问他:为什么?


朕说过,你是朕的人。


当天夜里我乖乖吃了药,却依然被一阵心悸惊醒,好像心房里一根骨头断了,我晓得那个地方原是没有骨头的,却仍然止不住地疼。


一颗心生生被剖成两半,小莲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病症惊到,提着裙子就出去叫侍卫。恍惚里我好像看见了宋骁,他眼里满是疼惜,冲我摇摇头,口型好像是别哭。我伸手碰他,却只穿过一道虚影。


世上再无他!


世上再无他!


我的小暗卫,这一回真的飞走了。


他再也飞不回来。



似乎知道我不会再逃,又似乎知道我即便逃也去不了哪里,门口的护卫被萧景承撤走了。汤药里没有再添让人昏睡的药材,可我吃不下任何东西。


娘子,多少吃点吧。小莲端着汤碗劝我。


我木木看着后院那棵歪脖子老树,涩然道:我听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为什么妓子从良这么难,她只是……想把脱掉的衣裳再穿回去而已……


娘子,您、您别这样,您要是有个万一,奴婢怎生是好?


我看她急得要哭出来的模样,问道:如果我不吃,皇上会治你的罪,对吗?


她唯唯诺诺的,我心下了然,接过碗一饮而尽。强忍胃里的翻江倒海,我把空碗放到案上,待她走后,飞快跑到花盆边吐得天昏地暗,吐到最后,黄色的胃液竟然中夹杂血丝。


晚上睡不着,我把宋骁用过的被子找了出来。被子里头有淡淡松香,拥在身上,像他的体温那样温暖。


我想给他写点东西烧过去,提笔再三,惊觉自己竟然不晓得他名字里的骁究竟是哪个字。


是潇洒的潇,云霄的霄?


还是骁勇的骁?


最后我写:小暗卫,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火舌细细舔舐着字条,青烟冒起,小莲急急跑进来,锦卿娘子,奴婢闻见火烟味……你没事吧?


我伸手烤着烛台跳动的火焰,笑道:没事,写了一封家书而已。


她看着地上的灰烬没敢说话。


我猜我大抵是吓到她了。


小莲,你不是担心我不吃饭熬坏身子吗?明天我们出去买包子吧。你去问问皇上,我现在能不能上街?


我这边沧海桑田,坊市依旧十数年如一日的热闹,人声鼎沸,包子铺刚蒸出两笼热气腾腾的包子,店外排起长队。


前面一个穿深绿色锦袍的男子手上提着大包小包,他皮肤白,跟块美玉似的,挤在人群中鹤立鸡群。


我绕到他背后,给他打了个招呼。


他吓了一大跳,活见鬼一般,宫……宫……龚姑娘,你不是……你怎的瘦了这样多?


再见季淮安大概是这些日子唯一一件好事,我捂着嘴咯咯笑了一阵,同他道:季大人,好巧。


提及此事他面有喜色,把手上提满的东西举起来,我家夫人有孕,胃口刁得很,一大早就摔了枕头叫我出来给她买东西吃。


真是恭喜啊。季大人,有个问题,想问你许久了,今日得见,不知大人可有空闲?


宫……姑娘请讲。


倘若皇上派大人去岭南做书吏,大人是否愿意?


闻言他笑起来,眉目舒朗,一派清风明月。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季某读书二十载,为的就是这个。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我低咳两声,笑道:季大人,咱们有缘,这一顿我请尊夫人吃吧,她爱吃什么味的?老板,老板……


使不得使不得,还是下官请姑娘……


包子买回来,一只红糖,一只豆沙。我把红糖的那个推到桌子另一边。


小暗卫,以前都是你给我买,这回我给你买。你尝尝呀,我记得你喜欢的。


夜半时分,小莲被屋子里的响动惊醒。她惊惧地冲进来,抱住我双腿就往下拽。


娘子,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我安抚道:没什么,没想做傻事,就是……想试试睡在梁上是什么感觉。


小莲依言往上看了一眼,自言自语:这么高这么窄的地方,怎么能睡人?


是啊,这么高这么窄的地方……


他当暗卫,一睡就是好多年。


他的武功这样好,听说龙卫选拔极其严苛,他有这样一身好轻功,不晓得吃了多少苦。我忽然觉得一个红糖馅包子而已,与那些苦楚相比,又算得什么甜?


倘若不做暗卫,在他这个年纪,应当是明媚如骄阳的少年,偏生做了一道影子,藏匿于暗处。他做了我的光,却短暂如流星,我没有把他保护好。


宋骁,你怨我吗?


想到这里我喉头一甜,念及小莲在场,我又咬紧牙生生咽下去,口腔里满是熏人的铁锈味。


第六日,宫里派人送来了晋封用得到的吉服。小莲打开锦盒时惊呼出声,娘子,这头簪是点翠的呢!宫里面,只有皇后太后才有,皇上多看中您呀!


点翠,拔了翠鸟羽毛做出来的东西,萧景承总喜欢这些沾血的美丽。


我一眼也没看,径直站在窗口吹风。小莲听见我咳嗽声,一面念着娘子,您可禁不住风吹,一面把外袍披到我身上,这件外袍是上回来时留下的,如今穿在身上,腰身已空出三指。


她伸手要关窗,被我拦住。


嘘——你听。


听什么?奴婢什么也没有听到。


风声。


风声?风声有什么好听?奴婢听着并没有什么特殊。


好听啊,风声还不好听吗?


宋骁抱着我疾驰在屋檐上的时候,风声也是这样呼啸,多好听呐。


进宫那日,我被小莲一大早叫醒,好一通打扮。我气色差,她垫了整整三层胭脂,上妆上了将近两个时辰,照镜时,我被镜中人吓了一跳。


娘子真是容貌倾城呢,怪不得皇上如此大费周折要你进宫。


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替我再描一描花钿吧,今天是好日子,我想见他的时候再好看些。


起得太早,进宫的马车摇摇晃晃,即便我已经用簪子划破手,还是被颠得昏昏欲睡。


恍惚我瞧见宋骁,他身后还乌压压跟着一群不知道什么人,他抱着我,拇指顺着眼角往下擦,温柔得一塌糊涂,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都不吃饭吗?


我不吃,你不在,吃不下。


吃不下就不吃了,我来接你。


小暗卫,我今天好看吗?


好看。


那我嫁给你,你一定要接住我呀。


他笑着点点头。


嗯。




宋骁不知道为什么永宁公主总是觉得自己脏。


那他经常接了任务暗杀人,脏不脏?


那皇室做尽龌龊事,脏不脏?


宫里头谁手上没有血,主子都把暗卫当成一件趁手的兵器,只有永宁,会问他冷不冷,约着他一起吃包子。


公主爱美,话又多,经常穿红着绿,再戴些花里胡哨的首饰,走起路来叮叮当当。


小暗卫,我好不好看?


小暗卫,你说我戴哪个好?


他哪里知道哪个好?那些闪着金光的钗环,他看上去都一样。


右边那个。


为什么呀?


小,方便藏匿。


他随口胡诌,公主也生起气来,你什么眼光呀,一点审美都没有。本宫非要戴个大的。


她把夸张的步摇簪上去,又在额间画上红梅花钿,裙摆荡漾,柔柔飘进他的心海。


祝永宁总是在夜里偷哭,她咬着牙不发出声音,就以为他不知道。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敞开了哭,有时候,他坐在梁上,凌空描绘她的眉,一阵阵心疼。


别哭了。


我陪着你呢。


宋骁知道这种日子定然不会长久,她只是他接下的一个任务,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他被人调虎离山,再回来时,她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最好的大夫都在宫里,他抱着她一路狂奔疾驰。


她的血最开始那么滚烫,走了一阵,粘粘稠稠,血不再流了,她只有那么多血,流完了,就没有了。


夜风中,他能感觉到公主的身体变得冰凉,再一抬头,他看见了一些提着铁链的人逐渐走过来。


他们飘在空中,这些人大概是地府的押魂使吧。


宋骁惊讶于自己居然能看见阴物。


阴物却好似比他更惊讶,说话哆哆嗦嗦的:鬼、鬼、鬼使大人,您……能看见小的?


他不愿和这些鬼怪多言,只横了剑冷冷道:不准拘她的魂。


可是……命簿上写了,祝永宁阳寿已尽……大人,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可有别的办法?


他眼一横,那些鬼差双脚打颤,为难道:有是有,只是……


说。


换命的话,鬼使大人不仅要承受剧痛,而且大人在凡界这一世……不得好死。


原来只是不得好死,他还以为是要凑什么天材地宝。


他就这样和她换了命。


箭雨铺天盖地,他想过他们会死在一起,可是看到公主中箭,他瞬间后悔了。


她金枝玉叶,怎么禁得住?


他不得好死,又何必累她。


一圈凛凛的刀光围上来,他被人押下去,处以极刑,骨头一根一根被抽去,很疼,疼得他神志不清,不知道怎么,折磨他几天,又愿意给他个痛快了。


可是想来那些鬼差既然叫他鬼使大人,那他们会在地府相遇的吧。


那他到时候去接她。


接住了,再也不放开。



网友评论

发表评论

您的评论需要经过审核才能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