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虞子鸢凌子川的其他类型小说《疯批病娇反派早死的白月光没死成虞子鸢凌子川 番外》,由网络作家“陶陶陶桃子吖”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虞子鸢很难过。爹爹从战场上救回来的兄长并不喜欢她。奈何兄长生了一张极为好看的脸,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就算是生气的样子也是让她欢喜的。就像现在,杨柳依依,碧波荡漾,春风拂面,少年发丝如墨,偏生眉间锁着一丝厌恶。那厌恶赤条条,毫不遮掩地砸向子鸢:“别跟着我。”“哥哥,今日是你十二岁的生辰,我是来给你送礼物的。”虞子鸢小手攥着香包,心跳如雷,还是忐忑地递给了少年。香包用的是上乘的云雾绡,图案绣着一只毛发蓬松的橘猫,肉嘟嘟的在草里打滚儿,活灵活现,好生可爱。少年将香包接过。子鸢露出欣喜。“哗啦!”香包被撕成两半,扔进湖水,泛起圈圈涟漪。子鸢的丫鬟鹃儿看不过眼,抱着小主子斥道:“这府中人人当表少爷为贵客,表少爷也不能真把自己当这个贵客。小姐是...
《疯批病娇反派早死的白月光没死成虞子鸢凌子川 番外》精彩片段
虞子鸢很难过。
爹爹从战场上救回来的兄长并不喜欢她。
奈何兄长生了一张极为好看的脸,
面如冠玉,剑眉星目,
就算是生气的样子也是让她欢喜的。
就像现在,
杨柳依依,碧波荡漾,春风拂面,少年发丝如墨,偏生眉间锁着一丝厌恶。
那厌恶赤条条,毫不遮掩地砸向子鸢:
“别跟着我。”
“哥哥,今日是你十二岁的生辰,我是来给你送礼物的。”
虞子鸢小手攥着香包,心跳如雷,还是忐忑地递给了少年。
香包用的是上乘的云雾绡,图案绣着一只毛发蓬松的橘猫,肉嘟嘟的在草里打滚儿,活灵活现,好生可爱。
少年将香包接过。
子鸢露出欣喜。
“哗啦!”
香包被撕成两半,扔进湖水,泛起圈圈涟漪。
子鸢的丫鬟鹃儿看不过眼,抱着小主子斥道:“这府中人人当表少爷为贵客,表少爷也不能真把自己当这个贵客。小姐是将军亲生,表少爷被将军从战场上救回,仰仗的是将军对你的怜爱,也该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小姐在这花都的绣技是数一数二,表少爷就算不喜欢,也莫要糟蹋了去。”
“我又没让她绣。”
少年皱眉离开。
虞子鸢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兄长高瘦的背影。
“鸢儿,到娘这里来。”
湖边亭内,春风悠悠送来温柔的女声。
子鸢转头,看见绿柳中一抹鹅黄色的倩影。
她扬起笑容,提着素裙朝娘亲跑去。
珠钗摇晃,发丝飘起,一双光滑细腻的手接住子鸢。
“你阿兄自幼在村野长大,粗鄙惯了,不懂这些礼仪规矩,你莫要和他计较这些。”
满头金钗的美妇人蹲下身,将女儿抱起,走向湖心亭。
穹顶湖水,柳树迎春,亭中雀鸟,二月芳菲。
杜应月柔顺的长发被风吹起,子鸢小手攥住母亲的发梢:“娘,我不怪哥哥的,你也不生爹爹的气好不好?”
“小姐,是将军做的太过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孩子就这么寄在我将军府的名下,外头都在说表少爷是......”
“喜儿,当着子鸢的面说这些做什么?”
“奴婢是心疼夫人您,将军常年征战在外,夫人独自将小姐拉扯到大,一个人撑起这么大的宅院,着实辛苦。将军不念及夫人的艰辛,平定昌丹归来,竟带回个大小姐三岁的孩子。这便也算了,那孩子待在府里两年多了,还一副冷冰冰谁都欠他二两银子的嘴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将军在尚未娶妻时,就.......”
“够了。”
温柔的美妇人冷了脸,扫了一眼贴身丫鬟喜儿。
喜儿欠身:“是奴婢逾矩了。”
虞子鸢微垂头,还是将话听到心里去。
父亲与母亲时常为了来路不明的兄长争吵不断,她总想着能让好看的哥哥多喜欢她一点,多喜欢母亲一点。
这样,父母亲就又能回到往日的琴瑟和鸣。
可......
“应月,你身子不好,湖边风大,随我回梅花园去吧。”
子鸢看到,威武高大的爹爹步履匆匆走入亭内,满脸焦急,俯身立于母亲身旁。
她识趣地挣脱母亲的怀抱:“我要去和鹃儿抓蝴蝶,娘我先走了。”
杜应月整理女儿被风吹乱的飘带:“等会慢点儿跑,不要因为贪玩儿着凉了。”
“女儿知道了。”
虞长生末了强调一句:“鸢儿记得给子川送生辰礼,今天是你兄长的生辰。”
子鸢下意识地去看母亲的表情。
果不其然,娇美娘蹙起了细长柳叶眉,眼中早没了对她时的柔情。
子鸢还想劝解两句,鹃儿拉着她离开亭中。
还没走远,霹雳啪啦的瓷器落地声传来。
“你天天就想着子川子川,你自己的亲生女儿你都不念着不顾着。那野蛮小子粗鄙不堪,将鸢儿亲手缝制的香包撕烂扔进了湖中。可怜我的鸢儿有你这么个父亲。若是知道圣明天佑大将军之子是今日这副痞子模样,我杜应月就算是老死闺中又或是入宫同姐姐一起侍奉皇上都比嫁你强。”
母亲的声音渐渐变小,子鸢穿过花苑,踢着路边的石子,走回烟霞居。
她居住的烟霞居毗邻凌子川的翠微堂,每每到了春天,翠微堂新生的翠竹势头凶猛,繁盛的竹叶会顺着砖瓦垂落烟霞居,在阳光的照拂中留下青翠绿影。
鹃儿拿出芍药香帕替子鸢擦汗:“小姐,这野蛮子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您屡次三番向他示好,他倒是真把穗丰带来的一套粗鄙之风贯彻个淋漓尽致,怎会有如此不识好歹之人。”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鹃儿,兄长大抵是还未习惯花都的规矩,花都规矩繁重,比不得穗丰自由自在,是我不好,自己规矩都学的不像样,兄长更是难以适应。既然入了我虞府,我理应多多包容才是。
兄长同父亲一样爱使枪弄棒,不喜我这小女儿家的玩意儿也是正常的。你把我前些日子找匠人为卫朔表哥打的金银细装横刀拿出来,我再给兄长送去。”
“小姐。”鹃儿跺脚:“他哪里配用这些东西。”
虞子鸢苦笑摇头:“花钱就能买来的物件儿,值不当几个钱。”
鹃儿多有气愤,终究拗不过自家小主子,还是从匣中翻找出用金线麒麟花梨木刀鞘包装的金银细装横刀。
一仆一主走向翠微堂。
“哥哥,你在吗?”
子鸢站于半敞的门前轻喊。
风扫过,只有竹影簌簌声。
凌子川不习惯有人服侍,偌大的翠微堂只有他一人居住。
鹃儿倚在墙上,弯腰捡起柳枝条,狠狠打向竹叶,直到竹叶如飞絮飘然而下,她才满意地笑了。
恰巧此时,少年沉着脸走出。
微光漫过雕花槛窗,凌子川立于漫天竹叶中。
他眉骨清俊,鼻梁挺直,肤色不似武将的黝黑,也不若病弱的苍白,而是透着莹润的白,恰似丰年大雪裹暖玉。半束的乌发垂落肩头,发间缠着金线景泰蓝发带,偏生眼尾微挑的弧度加深了胭脂色,衬得面容比女子还要莹润。倒不像是穗丰这等农耕之地走出来的少年郎。
子鸢最喜的是那双犹如黑曜石的眼睛,眼白干净好似山涧见底溪流,虽总是在望向她时透着明显的厌恶,可她还是喜欢得紧。
古人常言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大抵如此了。
“什么事?”
凌子川身形高大,十二岁的年纪,约有七尺高了。
他板着脸,不苟言笑。
“哥哥,之前是我思虑不周,给你送些小女儿家的玩意儿。这是我找匠人打的金银细装横刀,不知你可喜欢?”
子鸢递上刀,仰着头,挂起讨好的笑容。
在日头下,凤仙花染成的粉色发带让风都有了形状,飘飘悠悠于春风里。
凌子川低头,
十根雪白玉指托着花梨木刀鞘,细看之下,小手犹如随风竹叶般微微颤抖。
他冷笑,打开子鸢的手。
“砰!”
刀鞘坠地,横刀插入竹苑泥泞。
羊脂玉般白皙的肌肤染了抹红,渐渐晕开。
小姑娘疼的蹙起了眉,端庄如玉的脸,难得有这样失态的神色。
“将府千金,也会这般死皮赖脸?”
鹃儿正欲冲上去破口大骂,子鸢攥住她的衣角。
才九岁的小姑娘,已经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
虞子鸢眼眶泛红,努力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滑落。
她笑着,提起素裙,轻轻袅袅捡起沾满泥巴的横刀与刀鞘。
“哥哥不喜欢没关系,是妹妹做的不好,总是惹得兄长恼怒。”
鹃儿接过金银细装横刀,用帕子细细擦拭,怒目瞪着凌子川。
“知道我不喜欢你,还巴巴儿地往我这里凑?花都的乞丐也没有像贵府千金如此这般不要脸皮的。”
明明是一个清俊的少年郎君,可吐出的话语却比腊月飞雪还要冷得刺骨。
春日柔风拂面,虞子鸢小手攥着裙角,还是不习惯这个冷冰冰兄长对她明晃晃的厌恶。
母亲常教诲说,女子品德,应当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可她也会伤心,也会难过,即使是面对不喜欢自己的人,也要如此吗?
“惹得兄长讨厌是子鸢之过,只是子鸢并非兄长口中没脸没皮之人。子鸢但愿椿茂萱荣,棠繁荆茁,满门和气融融。”
虞子鸢强忍泪光,抬头与少年寒彻骨血的眸光对视。
少年启唇,面无表情:“惯会舞文弄墨,说些空洞无物的话。”
一句话让子鸢魂不守舍了一整日。
直到满目霞光被皎皎月华驱逐,留下了漫天星光。
子鸢长发披散,倚在小轩窗,手里捧着书卷,在斜长的烛光中印下一抹倩影。
她仰头望着窗外淡淡的月光。
轮月不与群星争辉,收敛皎洁,只落下浅浅疏影。
“鹃儿,我平日是不是有些卖弄了。”
“小姐,你说什么呢。”
鹃儿正整理着褥子,忽地停下,有些愤恨。
“他大字不识几个,与小姐你有何干系?叫我说,都是将军的错,干什么把这没人教养的东西领回家闹得家宅不宁。小姐无错。”
“我是不该总说些晦涩难懂的诗句,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兄长生于穗丰,想来也是没读过私塾的。”
“他没读过私塾,也上了两年多的学了,如今若还是不懂,当真是愚笨。就连奴婢在小姐的教导下,也能给吟诗作对。我看啊,他就是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好了鹃儿,莫要生气了,等我明儿个归家给你带好吃的。”
子鸢起身,灭了烛光。
天还未大亮,花都大街小巷已经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
花都繁华,生活在村子里的人会在天黑之时,挑着扁担将自家养的鸡鸭来城里卖。还有些长住在京都的,置办了一些产业,早早就开门做起了生意。
马车摇摇晃晃,子鸢撩起车窗帘望向外面。
太阳已经出来了,穿着粗麻布衣裳的百姓们提着刚杀的鸡子往家里走。街边支起了几家卖桂花糖糕的摊子,冒着蒸腾的热气,飘来阵阵香味。
子鸢很喜欢这样的烟火味。
“虞小姐,欣赏穷苦人的挣扎是你的乐趣吗?”
凌子川的声音不大,却也不小,足以盖过街边的熙熙攘攘,让她听得一清二楚。
虞子鸢心尖一跳,吓得立马松了手,坐得端正:“没有,我只是觉得新鲜。”
帘子盖上窗外的热闹,狭窄的空间装点的富丽堂皇,却密不透风,闷得人喘不过气。
“马粪你也觉得新鲜?”
少年依旧是冰冷的,甚至总是不惜用最大限度的恶意来揣测她。
虞子鸢垂下头,告诉自己不要放在心上。
马车停在国子学,凌子川率先下了马车,头也不回地大步踏入学堂。
子鸢踩在凳子上,提着莲花对襟襦裙,小心翼翼下脚。
碧玉的珠钗摇晃,一双大手握住她的腰,轻而易举地将她抱了下来。
“子鸢表妹,近来身体可好些了?”
虞子鸢抬头,望见卫烁的脸,立马笑了:“好多了。”
杜氏有二女,大女儿名唤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乃花都之绝色,十四入宫,如今为淑贵妃。
小女儿名应月,擅文墨,嫁给了如今的常胜将军虞长生。
中书令的两个女儿,皆是生的花容月貌,只是都体弱多病不易生子。
唤月入宫后,无所出,收养了宫女所生的六皇子卫烁。
应月早产生女,险些血崩而亡。
虞子鸢遗传了杜氏的体弱,每每到了换季之时,少不了被风寒折腾。前些日子便大病了一场,灌了好些汤药才从死门关里捞回一条命。
两人并肩走入学府。
鹅黄色的襦裙在风中飘摇,子鸢瘦弱纤细,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
卫烁放慢步子,侧着脸,眼睛盯在风中飞舞的发带上。
“本该昨儿个去虞府上看望妹妹,母妃说妹妹今儿个会回国子学了,我便没有来。阿鸢可会怪我?”
“怎会呢,表哥最疼我。人没到,礼可到了。只是受了凉,表哥翻箱倒柜送来好些人参,叫我好生羞愧。”
“那有什么,宫中最不缺这玩意儿。你可有看我给你的信件?”
“啊?”虞子鸢懵懂抬头,撞见表哥眼里的满目期待,飞速低头小声撒谎应道:“嗯,看,看过了。”
卫烁表哥素来疼爱她,
自幼时起,送来府上的东西便数不胜数,
刚开始还是金银玉器,到了后面便是些难寻的稀奇珍宝。
有从青州大费周章运回的荔枝,有从锦州淘来的月影纱,有千年酸枝木制成的凤尾头琵琶......烟霞阁还得专门腾一地方搁置这些珍宝。
前些日子表哥送来的东西,她还没来得及拆,早早让鹃儿堆在了库房。
卫烁露出欣喜,忽地凑近脑袋:“妹妹是如何想的?”
“都,都可以。”
子鸢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如此,总该是不会错的。
卫烁眸中惊喜更甚:“好,我知道了。”
二人进入学堂,卫烁落座第一排。
虞子鸢坐在了第三排,与凌子川同席。
国子学的座位前两排乃皇子的位置,自第三排的座位开始便按照学子们的父亲官职排位。
虞长生虽只是个三品常胜将军,但虞长生的父亲虞承德为圣明天佑大将军,镇守边疆三十年最后战死。
虞长生的祖父虞昭明寒门出身,为卫太祖打下江山,实现大一统,封为神武大将军。
政治斗争残酷厮杀,虞家始终是坚定的保皇派,可谓是满门忠烈。
虞家,在当今圣上的眼里,就如同鸟之羽翼,荷之连茎。
“天台宗依《妙法莲华经》,提倡一心三观、三谛圆融。一心三观即空观、假观、中观,三谛圆融指真谛、俗谛、中谛相护圆融,强调通过对心的观察和体悟,达到对真理的认识。”
子鸢握着毛笔,一板一眼地记下一心三观、三谛圆融的含义。
“凌子川,你来说一下一心三观指的是哪三观。”
夫子拿着戒尺,敲在桌面上。
凌子川沉默不语。
学子们捂着嘴嬉笑。
同中书门下三品位列宰相之一裴寂的孙子裴正南嘲讽说:“上哪儿来的呆子,夫子才讲的内容,怎的又不会了?虞将军怎的找回这么一个傻子。”
其余人跟着附和:“是啊,都十二岁的年纪了,字还写的歪歪扭扭,如同三岁小儿一般。”
“可别这么说,六皇子三岁时可就能写的一手好字了。这穗丰来的贱民为何也能入咱们国子学。”
“养在外头的,就等着中书令唯一的小孙女死了,好认祖归宗呢。”
“中书令那老古董不得一口唾沫喷死虞家。”
“有圣上作保,谁敢啊。虞家可不就等着生个儿子,好跟着常胜将军一起出去打仗吗?外室子,也是子。”
子鸢咬唇,低下头。
她想了想,还是将草纸推到长桌中央,又用毛笔尖指向一心三观的位置。
凌子川瞥了一眼,说:“一心三观指的是穴观、假观和中观。”
子鸢扶额,苦恼不已。
“啪!”
戒尺重重敲在少年的手心,夫子破口大骂:“大字不识几个,空字能认成穴字,写字如鸡抓。连九岁女子都不如,白读的书,去外面站着。”
众人哄堂大笑。
高瘦的身影朝着学堂外走去,子鸢抬眸,恰巧看见少年望着她的沉沉黑目里扭动的恨。
她心跳如雷,不敢再多看。
临近晌午,虞子鸢在学堂外的花鸟园中找了个位置用膳。
她与皇后所出的明德公主卫婉以及刑部侍郎的女儿郭时雪交好。
当今皇后上官政敏乃同中书门下同承受进止平章事位列丞相之一的上官旭的女儿。
上官旭有两女,嫡女为皇后,庶女上官嫣儿嫁给了刑部侍郎郭系民。
郭时雪即为郭系民之女。
“你那兄长当真是个粗鄙的,花都中但凡是正经人家都瞧不上他。”
郭时雪十岁的年纪,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
她长相清冷,好似冰山上最圣洁的雪莲。
素来宽以待人的明德公主卫婉点头赞同。
“也只有那个皇商之女苏央追着他跑,未出阁的女儿家,竟丝毫不要脸面。”
郭时雪望着不远处有说有笑的二人,放大了音量。
“你们少狗眼瞧人低。”
苏央穿着金丝凤蝶低胸罗襦,三千青丝用金海棠珠花步摇挽起,金镶宝石玉兔耳坠随风摇荡。
春日的阳光下,少女满身珠光宝气,比明德公主的装束还要富贵逼人。
她双手抱胸,金海棠珠花步摇在剧烈的碰撞中叮当作响。
“啪!”
粉黛抬手就是清脆的一巴掌:“大胆!竟然敢侮辱公主!”
虞子鸢看着,那个素来冷漠的兄长,鞠躬作揖,温声温气地道歉说:“参见公主。启禀公主,苏央不懂规矩,不识礼数,应当重罚。只是公主素来以贤淑有德闻名,百姓皆知公主宽宏大量,万不能因苏央坏了公主的名声。”
兄长果然是极为好看的。
此时此刻的儒雅当真配得上一句“朗朗如日月入怀,岩岩若孤松独立”。
卫婉淡淡地扫了一眼,给了贴身婢女粉黛一个眼神。
粉黛说:“国子学内用不得这些繁文缛礼。公主今日不同你们计较,但是不代表你们可以每次这么冲撞公主。苏家小姐若是再不懂这花都的规矩,那就只能让皇后亲自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苏央小脸顿时煞白,虚倚凌子川:“是。”
“你那个兄长放着自家妹妹不疼,跑去亲近皇商,真不懂常胜将军把这小子带回来做什么,莫不真是外室子。”
郭时雪音量不减,少年背影一顿。
虞子鸢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结束了。
回府的马车上,两人一路无言。
绕过湖心亭时,凌子川停住,转身,目似寒潭:“好玩儿吗?”
虞子鸢攥着襦裙两侧的蝶纹,挤出笑:“哥哥,我是想帮你,并非恶意。”
柳叶打着湖面,惊起圈圈涟漪。
少年唇若涂朱,一身素袍如覆霜雪:“并非恶意?看我出丑是不是很开心?”
“没有,我从未这么想过。哥哥,你不要这么想我。”
杏眼湿润,氤氲水雾。
子鸢仰头,将眼泪憋回去。
凌子川抿唇。
彩霞落在他的眉骨,晚风卷起衣角。
“哥哥既然是父亲带回来的,入了我虞府,自然是我的亲兄长,与我虞子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哥哥不要误会我,若是在这花都中有什么不适应的都可以和鸢儿说。”
“亲兄长?”
少年眸中拧开阴鸷,蓦然上前一步,掐住子鸢纤细的脖颈抵在石砌围栏上。
“我才没有你这样的妹妹。别喊我哥哥,听着恶心。”
子鸢呼吸不上来,双手拍打着凌子川的手腕,白净的小脸因缺氧涨的通红:“我,我知道了。”
她不明白,
不明白兄长为什么这么厌恶她,
明明她已经用尽一切讨好。
子鸢身体悬在半空中,双脚蹬踢。
她好疼,
哪里都疼,
无论用多大的力气都无法挣脱少年的桎梏。
“将军,就在前边儿了,奴婢真的亲眼看见凌子川掐着小姐的脖子,要将小姐丢入湖中。”
远远的传来鹃儿的声音。
少年骤然松手。
虞子鸢跌坐在地上,手心被尖利的石子擦破了皮。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下一秒,凌子川掐住她的肩,将她提了起来。
两人颠倒站位,凌子川重重向后仰去。
“虞子鸢,你在干什么?”
虞子鸢还没反应过来,余光撞见父亲的官袍。
她踉踉跄跄伸长手紧紧拽住少年的手腕。
“哥哥,抓紧我。”
少年眸光寒冷,稍稍用力。
围栏破裂,二人双双跌入湖中。
“虞子鸢,你为什么要把子川推下湖?”
虞长生冷着脸,穿着一身官服,居高临下地看着子鸢。
父亲带来的压迫感总是很强,眼神常常犀利严肃,永远都是不苟言笑的。
只有在见到娘亲时,眉眼间才会化开柔情。
子鸢好冷,
纵然裹了三床去年冬日里新打的厚褥子还是冷的瑟瑟发颤。
鹃儿坐在床榻上,将自家小姐抱在怀里。
小丫鬟落泪,红着眼睛,指着旁边的凌子川说道:
“将军,您也该看看小姐娇弱之躯,如何能推他落水?明明是那混账小子要掐死小姐不成,怕您责备,就伪造出这一落水的场面。”
虞长生偏头去看凌子川。
少年垂头,小声说:“没错,是我伪造的,都是子川之错。爹爹,子川还是回穗丰吧,这里不是子川的家,人人都说我是外室子,说我是粗鄙之人,说我野蛮不堪。我还是回去吧,我不想给你带来麻烦。”
窗外轮月东升,纯白无瑕的月光洒在烟霞阁庭院内娇弱的虞美人花枝上。
花枝在风中摇曳,嫣红的花影映在少年眼尾,落下一抹胭脂色。
“胡说!”虞长生转过身,弯腰握住少年的肩:“川儿,你安心留在虞府。我接你回来的那天就说过,你只管当我是你亲爹爹就好。武将顶天立地保家卫国就够了,何须要一一照搬那些个书生的古板?旁人的话,你莫听到心里去。”
子鸢愣愣看着爹爹对兄长时的眉目舒展。
“可是妹妹......”
少年的欲言又止让高大威猛的父亲当即怒气涌上心头。
虞长生回转头,皱眉训斥:“虞子鸢,我平时便教过你,莫要将花都那套拜高踩低学了去,更不要把外面那套歪风邪气带到家里来。家和万事兴,你为何要对兄长动手?”
父亲的脸如同夏日的阴晴不定,时而电闪雷鸣引来洪水滔天,时而盛日当空普照大地。
子鸢冷得发颤,靠在鹃儿怀里,无助地将被褥攥在柔软的手心。
少年黑眸闪动,依偎在虞长生宽厚的胸膛,对着她露出嘲讽。
子鸢冷的唇瓣也在抖,她头昏脑涨,虚弱开口:“爹爹我没有。爹爹你要相信阿鸢,阿鸢不会干这样的事。”
“你的意思是川儿自己要掉在湖里去是吗?”
记忆里慈爱的男人对着她化开失望的怒,戴上了不近人情的面具。
“子鸢,爹爹教过你的,有错就要认。你真做错了事,爹爹也不会怪你的。只要我们改正就好。”
“我真的没有,爹爹你听阿鸢说,今日在国子学.......”
“我不想听你的任何解释,你只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欺负人?你受百姓赋税供奉,锦衣玉食长大,为何连这点容人之心都没有?”
“不是这样的,爹爹,哥哥这么高大,阿,阿鸢如何欺负得了他?”
“那是子川不同你计较,任你侮辱。”
眼泪淌落,子鸢抬眸,与虞长生对视,一字一顿说道:“爹爹当真是偏心。”
她喘着气,唇瓣苍白,声音却铿锵有力。
“啪!”
清脆的一声,响彻烟霞居。
子鸢巴掌大的小脸上深深地烙印着清晰的红色巴掌印。
父亲没收力,她被打得撞进鹃儿怀里,唇角擦破了皮,鲜血流至下巴。
鹃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拿出帕子颤颤巍巍给小姐擦拭血迹。
“当真是把你惯坏了。虞子鸢,你自幼被娇养在府中,满腹心思都用于家宅算计,你可知道如今外面是什么情形?”
虞子鸢死死咬唇,不让自己落泪。
父亲就是偏心,
自把兄长带回来以后,
便全然忘了还有她这个女儿。
兄长说什么便信什么,
每次都不分青红皂白地这般冤枉她、说教她。
为何就是不愿意相信她呢?
为何爹爹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愿意相信呢?
“虞长生,你趁我今日回娘家,就这么打我女儿?”
美妇人簪着芙蓉暖玉金步摇,叮叮当当跑入烟霞居。
华服滚了泥,一步作两步地将床榻上的女儿揽入怀。
瞥见小姑娘唇角那抹红,她仰头,美目怒瞪着虞长生:“我为了生这个女儿,半条命险些搭进去。你就这么糟践我,糟践我杜府?”
虞长生慌忙屈身作揖:“娘子,我没有这个想法。今日确实是阿鸢的错,我亲眼看见她推子川落水。”
“你是呆子吗?鸢儿病弱,如何能推动这莽夫?”
杜应月扫了一眼立于角落的少年,微抿唇,翻了个白眼,狠狠回了丈夫一耳光。
虞长生任打任骂,却执拗地重复观点:“月儿,那是子川性格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你的意思就是我女儿性子不好?是毒妇,专门对你这个外头来的宝贝儿子下手?”杜应月猛地站起身,将芙蓉暖玉金步摇摔在地:“我杜家,不受你们虞府的磋磨。我今日便带着女儿回府。”
说着,瘦弱的美妇人抱起裹着被褥的女儿就要往外走。
常年处理家宅之事的杜二小姐是个靠药罐吊着命的病秧子,偏生在面对自己女儿时,总是变得无所不能。
她将女儿抱得稳稳当当,步履匆匆离开。
鹃儿恶狠狠瞪了一眼凌子川,跟着一同跑了出去。
虞长生拾起碧玉断裂的金步摇,快步跟上。
杜二小姐身子骨不好,很快被高大的男人赶上。
虞长生宽大的身子挡住烟霞居的门,低声哀求:“月儿,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要走。是我考虑不周,是我做法欠妥,你不要回去。”
杜应月微抿唇,一言不发。
“月儿,阿鸢也是需要父亲的。我常年征战在外,你也让我陪陪阿鸢好不好?”
说着,虞长生向病病殃殃的瘦弱女儿,投向央求恳切的目光。
子鸢抿唇,冰凉的小手还是环住母亲的脖颈:“娘,我好冷,等我病好了我们再回去看外祖父好不好?”
这一次倒不是为了父母亲的琴瑟和鸣,而是她清晰地记得每一次回外祖父家时,娘亲与外祖的争吵。
虽然不知在争吵些什么,但大抵是与她的婚事有关的。
她才九岁,明明不该急于定亲,可因着是虞家女,每一个人都惦记着她的婚事。
回杜府,娘更不会开心。
寒冷晚风将杜应月吹醒,她看向女儿眸光里的担忧,最终还是妥协了。
子鸢落水,大病一场,高烧不退。
一连两个月都病歪歪地躺在床榻上,吃不进喝不下,连下床的气力都没有。
整个烟霞居只余汤药的苦味,将满园春日鹅梨的芳香都盖了过去。
卫烁跑的最勤,时不时带些新鲜玩意儿过来给子鸢解闷。
少年皇子身着月白锦袍,领口袖口用金线绣着缠枝莲花纹路,腰束玉带,唇角总带着三分浅淡笑意,偶尔垂眸时,纤长睫毛在眼睑投下扇形阴影。
他挺直脊背捧着书卷坐于床边,连衣摆拂过地面的弧度都似山水画卷里恰到好处的留白,周身萦绕着不争不抢的沉静,仿若初春雪融后的绿柳,风吹过留有簌簌轻响,却自有无声的矜贵与儒雅。
“(水雷屯)坎上震下。意思是 屯卦,即水坎在上,雷震在下,形成“云雷交作”之象——雷在云中震动,欲出而未出,寓意万物初生时的艰难与蓄势待发。《屯》: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这一句意思是,屯卦,大吉大利,吉祥的占卜。出门不利,有利于建国封侯。妹妹可有不懂的地方?”
“屯的意思是困难,卦象是表示雨的“坎”和表示雷的“震”相叠加。各种各样困难的事情,竟也算是吉祥的占卜。”
子鸢半卧于香枕,窗沿处莺鸟啼叫。
她穿着碧水青烟色罗裙,袖口绣着细腻的半开白莲,每一瓣都栩栩如生。
夏日未至,已能闻到荷香。
“我先前也有这样的疑问,后来夫子解释说屯卦强调“危中有机”,描述的是春雷震动,雨水降临,草木艰难破土,象征天地初开后万物萌生的状态。《序卦传》曾记载说,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
“难怪说雷行水上刚柔济,义理书中智慧披。”
子鸢唇瓣苍白,刚用完膳喝了药,午后困意袭来,杏仁似的眼睛半睁不睁。
卫烁着急起身,坐于床榻,轻晃被褥:“妹妹,可莫要睡了,我们讲些别的。”
虞子鸢睁圆眼,看着少年,翻身埋入被褥,又闭上了眼,樱唇嘟嘟囔囔说:“就睡一小会儿,好表哥,我着实是困了。”
“睡不得,来之前母妃特意嘱咐我说,不能让你用膳后午睡。你身子不好,我们讲会儿话好不好?”
卫烁手忙脚乱,晃了会儿被褥见不管用,又忍不住去看小姑娘卷翘的长睫。
表妹遗传了杜氏的美貌,生得一双杏眼,如秋水泛波,眉如罥烟,肤若月魂,笑时唇角总似化开蜜糖,含着滋滋甜味。偏偏这般温婉娴静的贵族千金,在垂眸抬睫的刹那,带着几分天然的娇媚,恰似秋日海棠送波,温雅里藏着两分媚。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少年皇子早已将母妃的叮嘱抛之脑后,只觉得表妹的睫毛好似蝴蝶的翅膀,睡着的模样更像是一只蜷缩起来打盹儿偷欢的纯白小猫。
“虞子鸢。”
庭院外男声似腊月窗檐上的冰棱,每个字都裹着森森寒气。
卫烁偏转头,黑衣少年已然出现在门口。
正午的日头最盛,泼洒在少年发间缠着的金线景泰蓝发带上。
“原是六皇子来了,我的好妹妹倒真是有闲情雅致,病着也不耽误谈情说话。”
少年笑着,黑眸却依旧沉沉,明明听着似玩笑话的语句,喉间却溢出一丝极淡的气音,像蛰伏已久的毒蛇吐信,强压着的怒意泄在声线里。
卫烁常年辅佐太子,是当今太子最得力的一把刀。
杜氏虽为中陵集团,但早已分化为中陵集团最坚定的保皇派,故而与寒门出身的宰相上官旭走近。
而今卫国繁荣不再,边关不稳,内乱频生。
世家争相夺权,其中就包括兴旺百余年的中陵集团。
中陵集团起于江陵,在卫国还未成立之时,便是盘踞在江陵的老牌贵族势力。
后来战火纷飞,江陵军事力量合一,跟随卫太祖立下汗马功劳,从此成为国家政权领导的核心。
常言道皇帝轮流坐,中陵永长存。
而今的三位宰相——上官旭、裴寂、刘昌言,其中只有上官旭是寒门出身,裴寂代表的是中陵集团,刘昌言代表的是新生世家。
当今天子,唯有虞家代表的军权掌握在手。
虞子鸢,便也成了各方势力都想要争夺的对象。
常年与各方势力周旋,卫烁五岁时便学会了观人之术。
他微皱眉:“子鸢是我表妹。”
“谁人不知虞家小姐有一个贵妃姑姑,还得皇后青睐,倒是不需要殿下特意提醒。”
“你如今也是虞家子,何须如此大的火气?”
“火气?”
凌子川看向被吵醒的小姑娘,走向茶桌,将手里的礼匣噼雳啪啦地扔在地。
“虞小姐将我推入湖水时,倒是没了火气。”
少年抬眼的瞬间,瞳孔里淬着的寒意让周遭空气都骤然凝滞。
他唇角勾起弧度,眼里的嫌恶毫不客气地投向病弱的女孩儿。
卫烁挡在虞子鸢身前,迎下所有的恶意:“阿鸢不会干出这样的事。她善良温慧,又体弱多病,挡不了你的路,你莫要欺辱她。”
“杜氏的肮脏下贱都是流在骨子里的,妹妹才九岁,就能蛊惑皇子。”
少年挑眉,落了座。
“你在说什么?”卫烁捏紧拳头:“她是你妹妹。”
子鸢慌忙拉住卫烁的衣袖,探出头,对上凌子川毫不掩饰的厌恶:“有什么事吗?”
“爹爹说今年春蒐,让我保护你,好增进我们兄妹二人之间的感情。”
凌子川的声音也甚是好听,好似清泉击石。
偏生“我保护你”四个字咬的极重,仿若阎罗招魂,审判桩桩罪孽。
春蒐,是天子率领百官及军队大规模狩猎,展现皇家威严和对国家资源的掌控,用以威慑周边势力和国内反对力量。
同时部分猎物会作为祭品用于祭祀天地、祖先,维护统治的合法性。
虞子鸢素来不喜狩猎,但身为将军之女,她在狩猎的出场也是至关重要的。
虞家掌武,杜家管文,
虞杜两家的结合是天子所盼,是民愿所归,
只可惜没有生下一子继承这段金玉良缘背后的政治意义。
子鸢虽为女儿身,亦要承担起背后的责任。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才见绿柳换新桃,又早梅雨回南。
春雨后,绿意盎然,迎春挂满枝。
子鸢和凌子川同乘一辆马车。
郊外路难行,纵然奴才们清理了一遍又一遍,仍旧泥泞颠簸,摇摇晃晃。
虞子鸢端坐于胡桃木榻上,腰背挺如青竹,却无半分僵硬,一袭月白彩蝶绕牡丹襦裙铺展如流云,似有暗香浮动。
她双膝并拢,足尖轻点的芝兰翠竹鞋隐在裙摆下,仅露一颗莹白饱满珍珠点缀的鞋头。双手轻搭在膝盖,指尖捏着一方素色香帕,腕间白玉蝠纹镯随颠簸轻晃,发出细碎的轻响。
子鸢垂头,长睫卷翘,苍白的唇角抹了胭脂色,像是从盛朝画师细描的唐宫仕女图走出来的仙子。
端庄娴静,连衣裳间的褶皱都透着合乎规矩的从容。
凌子川坐于对面,冷脸握着佩剑双手抱胸。
自落水一事后,子鸢再不会多事地百般讨好。
兄长皮相的确好看,可任凭百般巧思盘心头,她也无法越过重重误解与障碍化开少年对她、对母亲、对杜氏浓烈的厌。
日子就这般得过且过,能维持住表面的和谐也是好的。
马车忽地停住,车夫在前头喊道:“小姐,有个闹事的女子拦住了我们的去路,说要见少爷。”
子鸢看向凌子川。
凌子川巍然不动,只说一句:“我不认识。”
虞子鸢半掀起帘子往外看去,只见一个约莫十二岁正值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衣衫不整地跪在马车前高喊:“我与虞府表少爷凌子川是旧相识,还望公子出手相救。”
旁边还有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挥着棍子往她身上打去。
“小贱蹄子,跟老娘走,莫要冲撞了贵人。”
“那张员外如何不好?员外家里有钱,你若是跟了他,享一辈子荣华富贵,也不用再跟着做农活。”
“张员外只是年纪大了些,可你是知道的,他素来宽厚,总是救济灾民,你前些日子不还答应了这门亲事,怎的今日又开始胡闹?搞得像老娘作贱了你似的。”
“把手松开,走走走,这些个贵人我们得罪不起。”
有拳头那么粗的棍子重重打在少女扒着马蹄的手指上。
虞子鸢看得心惊肉跳,正欲开口,冰冷男声传来:“虞子鸢,你上哪儿找的人,比戏子还能唱。你以为,你演这一出戏,爹爹就会如了你的愿,把我扫地出门?”
下方的女孩惨叫声连连,手指被打的血肉模糊。
周围的人嗑着瓜子嬉嬉笑笑,还在欣赏着少女年华的玉体。
“小模样确实标志,难怪讨得张员外欢心。”
“这酥胸微露,声如莺鸟,看得我真是春心荡漾啊。今日也是有幸能欣赏一下富贵人家的小妾。”
“也不知这滋味尝起来如何。”
虞子鸢回头,粗扫了一眼凌子川:“子鸢绝无阿兄心中所想的那般恶毒。如若阿兄愿意诉说,子鸢愿意倾听改正。常言道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但子鸢绝不是这般小人,无论阿兄是什么身份,子鸢都愿如金丝藤常伴阿兄左右。”
马车外头的淫词浪语不断,子鸢从小荷包里拿出一锭金子,雪白皓腕探出车外。
手腕猛地被攥住,虞子鸢的手被拉了回来。
她疑惑抬眸,只见凌子川从衣袖中拿出二两银子丢到地上,隔着帘子厉声说:“二两银子,把你家闺女儿卖给我。”
众人顿时噤声,争相够着脑袋去看这架檀木为骨流苏摇曳的香车宝马。
那老婆子登时也不打了,扭着腰肢捡起银子,又走到马车跟前隔着帘挤出谄媚的笑:“官爷,我这闺女儿原是要定给张员外做妾的,还是个清白身子。二两银子,实在是让我不好和张员外那边交代啊。”
利剑出鞘,精准无误地抵在老婆子肥腻的脖颈上。
看热闹的吓白了脸,什么污秽词语再说不出口了。
老妇人更是腿软,颤颤巍巍哆嗦着身子:“官爷这是何意啊。”
“你这雌儿,二两已是高价。养得像只猴儿,面黄肌瘦,只怕是送去窑子人家都不要,又只收了人张员外一坛金华酒,便把这雌儿卖了去。二两,卖是不卖?”
“卖卖卖,官爷哪怕是给一两也卖得。”
正说着,老婆子小心翼翼离开利剑,拖着女儿的头发送到马蹄下。
“承蒙官爷喜爱,若是这丫头不听话,你们只管打死就是。大丫,你去了贵府也得好好遵守人家府里的规矩,日后若是能做个妾室,也莫要忘了家里对你的养育。”
坐在后头马车的鹃儿顺势下了车,拿了件外衣给大丫披上。
“既是跟了我家小姐,自然也不算你家的人。日后若是收了钱,还找上来,也别怪我们上衙门报官,将银子要回来。闺女都卖了出去,就是我们府上的奴才。人牙子做娘,劫道者筑巢,新鲜。”
鹃儿口齿伶俐,说的老婆子脸青一阵白一阵,拿着银子恹恹离去。
大丫跟着鹃儿坐在后头马车,短暂的风波过去,马车继续跟着队伍行驶。
子鸢看向凌子川,生得虽是清风月朗,一身华服装点活像个矜贵公子,可眉眼的凌厉与粗糙的手掌又能看出他身世的下贱。
她忽然明白,生活在温饱线的人是需要锋利的棱角的。
“阿兄真厉害,对这市井之事比我熟络多了。”
子鸢笑吟吟夸道。
凌子川将剑刃收回鞘,抱着剑回望。
虞小姐笑如芙蓉面,音如银铃响。
九岁的年纪就已经能凭着姣好的容颜讨得所有人欢心了。
他移开眼,伸手摊开掌心道:“我的银子。”
虞子鸢有些犹豫。
只因平时外出结账都是鹃儿操持,她的小荷包没有银子,只装了金子。
若是给多了,只怕兄长多心。
思量了好一会儿,她拎出一粒金瓜子放入阿兄手心。
杏眼微怔,撞见了掌心处层层新旧不一的鞭痕。
新伤叠旧伤,深深烙印入肤,竟是没有一块好的皮肉。
愣神之际,少年收回手,将金瓜子装入袋。
本打定主意不再多事,子鸢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嘴:“可是有人在这花都欺负阿兄了?”
吴侬软语,比之花都四月芳菲的月见草还要更甚温香。
“这花都,除了你还有谁会欺负我。”
真是天大的冤枉,这话可叫子鸢好生委屈。
她素来不是个喜欢闹性子的小姑娘,直白道:“阿兄定是误会了,子鸢绝无做任何逾矩伤情之事。阿兄不妨说说,也让妹妹死的清白。”
“你嫌我恶我是穗丰之人。”
“绝无此事。爹爹常教诲我说,没有百姓的辛勤,便没有他这常胜将军,让我常怀感激。如若我有半分欺下媚上,不肖阿兄说我,爹爹便先要打我。”
“你那些密友呢?”
子鸢沉默了,忽地有些不敢去看凌子川的目光。
确实,
花都权贵大多都看不起兄长出身,她虽不在背后议人长短,却也从未为阿兄辩驳过一二。
此事,却为她之过。
虞子鸢立马举手发誓道:“这是我不好,妹妹出门在外应当维护兄长。子鸢在此起誓,日后定不会再袖手旁观。”
朗朗清风入怀,吹乱三千青丝。
凌子川继续说:“如若是你顶替了我的位置,让我流落在外受尽苦楚,回来又饱受嘲讽,虞小姐又当如何?”
子鸢愣住。
先帝卫灵宗卫荣在位十年,亲小人远贤臣,延续重文轻武的政策,宦官当道,废科举,民不聊生。
昌丹、北疆与姜国三个边境小国狼子野心,日益壮大,合谋造反。
灵宗懦弱,却思虑甚重,听信小人。
祖父平定昌丹与姜国后,灵宗卸磨杀驴,在北疆战役中,不及时支援粮草,导致祖父在苦守半年后战死。
武将在这一战死的死伤的伤,独独留了父亲尚且能够继承圣明天佑大将军的衣钵。
当今圣上即位后,格外看重父亲,特赐虞杜两家联姻。
父母亲并无感情,好在父亲成熟稳重,母亲贤良淑德,两人在成婚后倒是蜜里调油。
父亲怜惜母亲体弱,并不强求子嗣。
然天子忧虑,只盼虞家再能诞下一子,延续武将光辉,再庇佑卫朝百年,恢复曾经的繁荣。
只可惜,生下的却是她这样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儿。
天子愈发忧思,几次送来丰乳肥臀的美人,却都被父亲赶了出去。
所以,在父亲带回一个来路不明的兄长时,子鸢并不怨恨,反倒是欢喜。
虞家,需要一个儿子延续武将风光,卫朝,需要武将撑起风雨飘摇的王朝。
外头都说兄长是外室子,但她相信父亲。
父亲素来光明磊落,纵然真有外室子,也断然不会藏着掖着,早接回府里头来了。
而今凌子川所言,子鸢也未曾动摇半分。
小姑娘捏着帕子,并不急躁,徐徐解释说:
“这其间定然是有误会。爹爹不是寻常男子,干不出藏匿外室子这一勾当。就算真有此事,阿兄也该明白门当户对这一道理,断然不存在子鸢顶替兄长这一说法。
纵然没有劳什子杜小姐,也有李小姐、赵小姐会被圣上赐婚。爹爹是王朝唯一能领兵打仗的大将军,他的亲事自是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再者说阿兄是男子,子鸢为女郎,与阿兄之间并无利益冲突。有没有这层血缘,爹爹都指望着阿兄能做下一个大将军,保家卫国。子鸢体弱,成不了威风凛凛的女将,日后还需兄长帮衬一二。同理,阿鸢若是寻得一门好亲事,也能对兄长有助力。我与阿兄,必然不是敌对关系,而是相辅相成。
阿兄若是对自己身世迷茫,或许可以问问爹爹。爹爹虽严苛,总爱说教,但也绝不会多有隐瞒。”
虞小姐生得玉雪可爱,粉脸黑眸,车里满是香喷喷的桂花儿水味。
凌子川目不转睛,只看着虞小姐的娇唇一张一合。
“阿兄?”
白嫩的小手在他眼前晃晃,只见小姑娘指腹透着淡淡的粉,似是刚剥了壳的荔枝肉,细腻得能透出微光。指甲染成凤仙色,修的圆润整齐,让他想起了府中庭院的白玉兰花瓣。
郊外凉风吹入,少年别过头:“伶牙俐齿。”
“子鸢只是不希望阿兄被有心之人利用。阿兄与爹爹相处多日,也该是明白爹爹的品德。”
凌子川不语,虞子鸢便不再多言。
行至千里松林,阵阵林间寒风吹起车帘。
狩猎一事最为麻烦。
出发前的祭祀暂且不提,抵达猎场后,天子先于高岗设“观猎台”,命侍卫或贵族演示射箭,随后“誓师”,重申狩猎规则。
子鸢坐于女席,仅位于皇后之下。
女眷没有将士们那般严肃,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母亲正与贵妃姑母坐一起闲聊,好不热络。
鹃儿与大丫立于子鸢身后。
“为什么把我分到这里来?”大丫问。
“怎的?我们家小姐救了你,你还不愿伺候?就该让你这没心肝的东西去伺候张员外。”
“你家小姐不日就要一命呜呼了,我要去反派,啊呸凌子川那里。”
“你个死丫头,谁要一命呜呼了?”
鹃儿想打人,奈何贵人在场,她再恼怒也得为自家小姐留脸面。
“你家小姐。”
“你,你,你你......”
“鹃儿,吃些桂花糖糕。”
子鸢转过身,伸长手,将软糯清香的糕点喂入鹃儿口中。
她抬眸看了一眼大丫,换了鹃儿的侍女服,生得确实清秀,这模样妄想做个富贵人家的妾室倒也正常。
“你想去我阿兄那里伺候?”
大丫呆住,被眼前女娃娃的花容所震撼。
美,
不单单是美,
端庄优雅的气质浑然天成,活脱脱地像极了古画里走出来的千金大小姐,一言一行都恰到好处的合乎规矩,连被风吹得摇曳的珠钗每一刻的定格都能成为诗篇。
也难怪大反派凌子川对这个白月光妹妹念念不忘,
甚至为了她登上至高无上的皇位,屠尽天下人,只为找到复活的法子。
凌子川心狠手辣、杀伐果断,做尽恶事,让男女主吃了好些苦头,可他深情的一面却深深吸引了她。
书中对白月光之死并未留下只言片语,但大抵也是盛兴四年,虞子鸢九岁的时候便逝世了。
身为二十一世纪的社畜中医,孙鹊儿穿书而来时,是高兴的,以为自己能找到大反派用爱感化他。
却没想到这个封建的古代王朝,在她醒来的第一天,就是原主亲娘要把她卖给六十岁老头子做妾。
得亏她一路逃窜,花光所有钱财问路,才精准撞到虞府的马车。
脑子里定下一万个攻略计划,孙鹊儿笃定凭借着自己从二十一世纪而来的智慧,拿下这小小反派简直易如反掌。
只等这白月光一死,她再登堂入室,小意温柔陪伴左右,定能成为大反派心里的唯一。
想着想着,孙鹊儿不自觉流露欣喜,歪歪扭扭屈身答:“是的,小姐。”
小女儿怀春的模样让子鸢觉得新鲜。
她着实是不敢想象那个冷冰冰的兄长若是有个美娇娘相伴左右会是何等模样。
或许,是对苏家小姐那般温柔吧。
“阿兄不让人近身,他的翠微堂并无服侍之人。你先留在我身边,我看你与阿兄年岁相仿,等阿兄到了年纪,我把你送去给他做通房你看如何?”
孙鹊儿想起书中确实写过凌子川身边从无丫鬟粗使,就连做了皇帝以后身边也没个宫女妃子,但既然得虞家小主子的首肯,想来这事儿也不难办了。
思及此,孙鹊儿便也应下了。
“都会些什么?”
“养花和略通医术”
“嗯,倒是个可心的人儿,以后你便负责我的花圃,若是喜欢学医,我房里的书你也可以拿去瞧瞧。你可有大名?”
“孙鹊儿。”
“倒是不错,与鹃儿名字甚是搭配,以后我便唤你鹊儿。日后你与鹃儿一起住在东边的那间屋子,再让鹃儿给你做两身好看的衣裳。若是你惦念家里的兄弟姐妹,和鹃儿知会一声,府上派两个人和你一起回去。”
“多谢小姐。”
孙鹊儿很能明白反派对早死白月光的沉沦了。
实在是太美好,
事事安排的周到齐全,哪怕只是对着原主这么一个低贱丫鬟。
这是她穿书以来,在这个吃人的社会里,第一个对她这么好的人。
“这盘桂花糖糕,你们便分着吃了吧。”
虞子鸢将精致的糕点一人手里塞了四个。
孙鹊儿被关了三天,滴米未进,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
她一嘴就塞入两个,狼吞虎噎吞入腹。
鹃儿看不过眼,匀了两个给她:“瞧你饿的,像是饿死鬼投胎似的。你且放心,入了我虞府,倒不至于让你吃不饱饭。只是你也该收敛些,我们出门在外代表的都是小姐的脸面。”
孙鹊儿看了一眼坐的笔直的虞子鸢,立马模仿鹃儿的站姿站好。
鹃儿也不再多语。
“听说子鸢前些日子病了,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皇后上官政敏素来贤明在外,多为简朴,只穿一袭正红色凤凰衣裙,发髻松挽成朝云近香髻,仅以一支羊脂白玉簪固定。
场上登时静了下来,甚至能听见狩猎场上男儿们“观射”的欢呼声。
子鸢起身行礼,回道:“有劳娘娘挂念,已经好多了。”
“快坐下快坐下,你这孩子礼数最为周全。太子这几日功课繁忙,便让他六弟弟代为看望你。他这几日时常挂念你,你莫要与他生分了。”
虞子鸢应声坐下,体态袅娜:“子鸢明白。”
“这虞将军也是个可怜劲儿的,生了这么个可怜病歪歪的闺女儿,哎。”
尖锐的声音带着哭腔。
说话的是个满头金钗点缀身着贵妃服制的美妇。
她捻着帕子假拭泪,边摇头边叹息。
虞子鸢认得她,是贤贵妃裴惜音,乃三相之一裴寂之女。
贤贵妃与姑姑淑贵妃和皇后娘娘多有不对付,这宫中便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
一个是皇后与姑母为首的势力,一个是贤贵妃领头的阵营,还有一个便是由太仆卿之女珍妃为首的中间势力。
杜应月脸色白了又白,淑贵妃杜唤月蹙眉:“皇上大喜的日子,贤贵妃莫不是在诅咒忠臣之女?”
裴惜音一身娇嫩的粉红,穿着低胸的襦裙,化着精致美艳的妆容,倒也不急:“怎会?我也是关心这丫头。听闻那章敬皇后吴氏容貌瑞丽,性格谦逊,深得忠王李亨喜爱,只可惜是个年弱体虚的病西施,年十八早逝而亡,葬于春明门外,当真是可惜。”
“章敬皇后乃掖庭出身,着实励志。子鸢乃神武大将军虞昭明的后代,自会得大将军保佑,长命百岁。”
说着,上官政敏拾起桌前的一碟乳糕说:“子鸢素来爱乳糕,罗莞把这乳糕给子鸢尝尝。”
虞子鸢再次礼谢。
眼前的乳糕卖相精致,散发着淡淡的奶香。
乳糕香甜,却是太子殿下所爱,并非她所喜。
虞子鸢还是夹了一筷子,浅尝一口,笑得眉眼弯弯:“多谢皇后娘娘赏赐,这乳糕甜而不腻,子鸢很是喜爱。”
“你喜欢便好,你太子哥哥昨儿个还说今天要猎一只小狐狸回来,给你打来做冬衣。”
贤贵妃轻笑:“这冬天才过去,怎的又做起冬衣来了。”
世家贵女们都埋着脑袋不吭声,生怕火烧到头上来。
虞子鸢说:“只要是太子哥哥送的,子鸢都喜欢。”
皇后娘娘大喜:“应月你真是生了个好闺女儿,怎的有这么懂事可心的孩子给你送福报。”
杜应月僵笑:“娘娘过誉,子鸢九岁......”
杜唤月拉起妹妹的手,感慨:“九岁便如此早慧,当真是同你一般百伶百俐。”
杜应月不动声色收回手,只得点头应下。
虞子鸢闷得喘不过气,要了一匹小马驹在猎场外围转悠。
鹃儿在前头牵着马,鹊儿在后面踩着泥巴念叨:“怎的都在说男主的事?男主喜欢的是女主苏央啊。”
“男主是什么?”鹃儿问。
“就是太子啊,太子只想娶苏央。”
“苏家小姐吗?”子鸢喃喃:“我以为她喜欢的是阿兄。”
“既喜欢那皇商家的女儿,何不直接娶回来,每次还话里话外提点小姐。”
“鹃儿,这话莫要再说了。太子喜欢的是谁不重要,只是姑母与皇后娘娘都需要我来做这个太子妃而已。我的婚事也应当给王朝带来安定,而不是祸事。父亲祖父曾祖父拼性命守下来的安宁,我自应当承担起这份责任一起守护。”
虞子鸢牵着缰绳,遥望着林间尽头处火红的日。
绿叶被阳光熏染,每一片叶子都裹上了金灿灿的阳光。
孙鹊儿忽然鼻头泛酸。
这小女孩儿怎么这么懂事,在现代应该上小学的年纪,却样样精通,事事妥当,还要承担起国家大事。
猎场外围树林稀疏,只能见到雪白可爱的小兔。
每每撞见兔儿,子鸢便下马抱在怀里细细抚摸。
冷风阵阵,送来远处的嘈杂。
“姓凌的野小子,这老虎你给是不给?”
“喂,太子殿下都发话了,这狐狸送给你,老虎你便送给太子就是了。”
“是啊,你不是虞府的少爷吗,虞家的东西,便是太子的。就你这条烂命,也是太子的。”
孙鹊儿急了,立马小跑着冲上去。
“你做什么去?太子那边可不是好惹的。”
鹃儿急的跺脚,跑得气喘吁吁也跟不上。
子鸢牵着小马驹,轻拍鹃儿的肩:“你回去找爹爹细说这件事,我去看看。”
鹃儿点头应下。
虞子鸢裙摆沾了泥,她走得小心翼翼,不多时便看到太子卫建业为首的十二个人,将孙鹊儿绑了粗麻绳,挂在树枝上吊起来。
最中间则站着个黑衣少年扛着一只老虎,被团团围住。
“虞家的野种,你若是不肯把那老虎交出来,你的小婢女我可是要当众入给你看。”
卫建业生性风流,头上戴着金冠帽儿,身穿绿罗绸缎儿,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微上扬,眼角点着一个黑痣,男生女相,长得好生妖孽,像是妖艳的红曼陀。
几人围在一起大笑,解了腰带抽在孙鹊儿身上。
虞子鸢拨弄灌木丛,发出“簌簌”声响。
贵族子弟们老实了许多,左看看右看看,只听见一道俏生生的女声说道:
“太子殿下,适才我有个婢女跑丢了,不知太子殿下可有瞧见?”
风凛冽,衣袂飘然,袅袅立林间。
卫建业摇着纱袖花鸟图折扇,晃晃悠悠贴近月白色衣裙,上上下下打量。
“哟,这不是虞家的病秧子吗。”
“参见太子殿下。”
子鸢眉眼微垂,规规矩矩行礼。
卫建业瘪嘴,收了折扇:“没劲儿。”
他摇摇晃晃转身,问:“你们说,这虞家小姐是不是很没劲儿。”
世家子弟面面相觑,眼睛却不敢往那虞小姐身上瞅,只互相推诿:“太子殿下问你呢。”
“哪儿问的是我,分明问的是你。”
“太子殿下折扇指着你,问的就是你。”
“那我还说太子殿下看着你,所以应当是你来回答。”
卫建业眼睛微眯:“够了,一个女娃娃让你们怕成这样。”
饶是有太子应允,众人依旧是沉默不言。
“虞小姐刚刚和我说什么来着?一个婢女跑丢了?是这个吗?”
说完,十五岁的少年郎踹向挂在树上的孙鹊儿。
树枝抖颤,孙鹊儿就这么吊在半空中晃前晃后,吓得颜色全无。
虞子鸢双手交叠于腰间,微微屈膝,行福身礼。
“是也。鹊儿才入府不久,年岁小,还不知事,恐是不知礼数冲撞了太子殿下,还望殿下海涵。”
“嗯,既是你的婢女,还你便是。陆长空,把人放了。”
一身着蓝装的少年慌慌忙忙爬上树,解了绳子。
这个年纪的少年浑身使不完的牛劲儿,他提着绳结像是拎着一只鸡崽子般放在地上。
孙鹊儿身形不稳,倚在粗壮的树干上大口大口喘气。
子鸢再次行礼,走入包围圈。
贵族子弟们自行避让,打开一条通路。
这一次,子鸢看得更清楚了。
黑衣少年肩膀上扛着老虎,脸颊上沾着血块与虎毛,鲜血一滴一滴从湿透了的衣衫上落下,将雨后的土壤都染成了黑红。
她走上前,主动牵起少年的另一只手。
阿兄的手是凉的,粗糙的很,硌得她生疼。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子鸢还是只能握紧少年的手柔柔道:“之前阿兄承诺我说要给我猎一只兔子当玩伴,我与阿兄就不打扰太子殿下雅兴,先行离开了。”
她拉着凌子川快步离开。
卫建业丢了个眼色。
让出通路的王钱二人不敢动,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东宫太子双手展开挡住出口,花花绿绿的颜色仿若一只开屏的孔雀:“让他走了吗?”
虞子鸢停住,抬眸不解:“太子找阿兄可有什么事?爹爹答应说与我和阿兄一起狩猎,若是迟迟等不到我与阿兄,怕是要着急了。”
“虞子鸢,你装什么傻?让你家那个野小子把老虎让给我,我把这狐狸给你。”
卫建业收起了玩世不恭的嬉笑,桃花目骤然缩成寒针。
树影摇曳,疏影落地,珠钗作响。
凌子川凝着绑住三千青丝的月白色发带,飘飘欲飞,拂过他的脸颊,染上了一抹血色的红。
发带柔软,与虞小姐的手心一样似是温香软玉,暖人心脾。
“太子殿下英武不凡,自是能再猎到一只两只更多只的老虎。若是要了阿兄的猎物,恐是落人口舌。殿下难保今日在场之人不会把此事捅出去。”
话音刚落,十一人齐刷刷跪在地,大喊:“殿下,我们赤胆忠心,不敢这么做啊!”
卫建业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堪堪只到他心口处的小姑娘。
“虞子鸢,你闲的没事干?”
袖中的折扇被捏的咯吱作响,碎屑翩翩落在锦靴边。
母亲日日念叨虞家女,好似不娶虞家女,他这太子之位便坐不稳似的。
才九岁的女娃娃,竟让他堂堂太子屈尊讨好,偏生这女娃娃空有美貌,无趣又古板,与朝堂上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儒生没有任何区别。
“并非,只是子川为我兄长。”
“兄长?一个外室生的野小子,你也要护着不成?虞子鸢,你也不怕这个外室子哪天把你发卖了。穗丰穷苦不堪,买卖女子稀疏平常,你还当真是天真可爱。”
“殿下,阿兄是父亲战场上捡回,并非外室子。穗丰穷苦,却也是我卫朝领土。穗丰连年大旱,乃农耕之地,百姓艰苦难熬,太子应当思索如何解了这百姓之苦才是。”
“虞子鸢,我只问你,这老虎你给是不给?”
“自是不给,哪有强抢的道理?”
虞子鸢牵着凌子川的手,小小的身板将高瘦的少年护的死死的。
“你虞家的东西,便都是我的。你父亲的命,你兄长的命,也是我的。就连你的命,也是我的。君是君,臣是臣,你以为母亲给你几分颜色,你便当真能骑到我头上来了?”
折扇在掌心寸寸断裂,卫建业浑然不觉,喉咙溢出低哑的怒哼。
他上前一步,拽着虞子鸢的衣领,随意地甩在地上。
子鸢柔弱,衣衫尽是滚了泥。
“一起上,这野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还躲在女人后头。这老虎今日我说是我的,便就是我的。”
十一个人上前,对着凌子川拳打脚踢。
他被推搡在地,拳脚尽数砸在死死攥着老虎的手上。
鲜红的血染红了绿叶,已经分不清楚是老虎血,还是人血......
孙鹊儿急了,高喊:“你反击啊!”
反派现在明明已经武功超群,偏生无动于衷,任人欺凌。
虞子鸢挣扎着爬起来,入目是人对人的狩猎。
都说猛虎残忍,偏生人心最可怖。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小跑着冲入人群,瘦弱单薄的身子趴在少年身上。
“别打了别打了,老虎让给你们。”
莽莽撞撞的闯入,让子鸢脊背也挨了几拳。
湿润的泥土与鲜红色的血混杂在一起沾满全身。
滚烫的泪,一滴一滴落下,坠在少年脖颈,最后滑落入凌子川胸膛。
“给我们?本来就是我的。虞子鸢,我告诉你,晚了。君是君,臣是臣,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卫建业拎起虞子鸢脖颈处的衣裳,像是提起什么物件儿似的,随意地扔在身后。
子鸢重摔在后方的斜坡,滚落下去,口鼻深陷入潮湿的泥土呼吸不上来,连呼叫的力气都没有。
孙鹊儿身上还绑着粗麻绳,双腿跟着跑下去,嘴里叫嚷着:“别打了,别打了,我家小姐滚下山了。”
卫建业冷嗤一声,仰天朝着凌子川身上吐了口痰:“哪有那么脆弱。”
“砰!”
草木摇晃,树干震颤,雀鸟齐飞。
小姑娘的额头重重撞在山坡底的石头上。
马蹄声响,浑厚的声音回荡在林间。
“子鸢!子川!你们在哪儿!”
“快!快!御林军得朕命令,全力搜救鸢儿。若是找不出鸢儿,朕让你们全族人头落地。”
“是!”
卫建业有些慌了,停了手,想去看虞子鸢的情况。
世家子弟们早就蹲在太子殿下身后,像个鹌鹑一样缩着脑袋不言语。
孙鹊儿瞥见明晃晃的龙纹,立马蹲在昏过去的小姑娘身旁哭嚎:“小姐!小姐你醒醒啊!太子殿下不会再打你了!你醒醒啊!”
“你个贱婢,你胡说......”
“混账!”
天子的怒火化为重重一脚,踢在卫建业身上。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卫建业被踹跪在地。
一边是摔落山坡昏迷不醒的小女儿,一边是倒在血泊里抱着老虎不撒手的养子。
虞长生目眦尽裂,跌跌撞撞下了马,奔向女儿。
他跪在女儿身边,抱起浑身是血和泥巴的小身体,双手颤抖不止。
“天菩萨在上,望菩萨施恩,保佑我的鸢儿能平安度过此劫。吾心怀敬畏,虔诚叩拜,祈愿上苍垂怜。过往或有不敬,或有失德,皆为吾之过,愿以诚心悔过。还望菩萨宽宥,勿降灾祸于鸢儿。若能保鸢儿一世安康,必当感恩戴德,敬神事天,永不懈怠。”
“天菩萨在上,望菩萨施......”
叩拜声,祷告词,
在虞子鸢耳畔回旋。
她艰难睁眼,
黑的,没有光。
她抬手,
颤抖着去触碰自己的眼睛,
是睁开的,
可她什么也看不见。
“醒了!小姐醒了。”
鹃儿的惊喜声,在耳旁炸开。
紧接着是母亲小心翼翼的拥抱。
很香,
是熟悉的鹅梨花香,
很柔软,
是熟悉的软烟罗布料。
“鸢儿,我的鸢儿,你可吓死娘了。你要是去了,你让娘怎么活?”
虞子鸢循声抬眸,
她看不见母亲的表情,
却感受到了一滴一滴的泪落在手掌心。
她很清楚自己遭遇了什么。
虞子鸢很害怕,很想哭,可她不能。
母亲柔弱,不能遭此变故。
她要学会运化自己的情绪,任何的苦难都不能放大。
越放大,越会被苦难吞噬。
子鸢抬手,想去碰母亲的脸,最先摸到的却是湿润滚烫红肿的眼。
“娘,别哭,我没事了,不疼了。”
鹃儿最先反应过来不对劲:“鹊儿,小姐的眼睛是怎么了?”
杜应月也发现了不对劲,掩面啜泣:“没事,没事的。鸢儿,娘给你攒了两百三十六间铺子,给你置办了一百三十二处房产,买了五十六块地皮,日后就算是不出嫁,一辈子留在娘身边也是好的。”
虞子鸢小手环住应月纤细的腰:“鸢儿宁愿一辈子都留在娘身边。”
孙鹊儿正打着盹儿,被哭声吵醒,瞅了一眼说:“是撞击产生短暂性失明,日后慢慢会恢复的,不碍事的。”
“你真是吓死人了,不早说。”
鹃儿松了口气,轻拍胸脯顺气儿。
喜儿拿着帕子为杜应月拭泪:“夫人吃点东西吧。”
杜应月抱着女儿不愿撒手:“我再和子鸢说说话。子鸢,你这新买的丫头倒是伶俐,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反倒是这丫鬟几针下去便让你醒了。”
“鹊儿擅医术,是阿兄救回来的。娘,阿兄和父亲呢?”
几人噤了声,子鸢看不见表情,揣测不出情绪,只能听见风吹窗沿的拍击音。
“咯吱!”
门被风吹开,院落外传来了划破长空的“啪”声。
一声接一声,似是长鞭抽打血肉之躯。
鹃儿道:“奴婢去关门。”
门阖上的瞬间,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为什么不保护好妹妹?你这空有一身本领学来是做什么的?”
子鸢细细回味,才猛然惊觉是阿爹的声音。
父亲平日里说话总会特意将音量放小,柔声细语,生怕惊吓到了母亲。
而刚刚的那声怒斥,仿佛能震破云霄,光是凭着威严凶猛的气势便能将敌人吓退。
可,
兄长不是敌人啊......
“娘我想吃你做的藕糕。”
“好,娘去做,你再睡会儿。”
杜应月带着喜儿一走,孙鹊儿凑上前叽叽喳喳说道:“小姐,你是不知道当时皇帝发了多大的火气,直接把那个花花绿绿的大孔雀禁足了半年。皇上比将军还急,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做流水一样的赏赐,这皇帝可真看重你。”
隐隐约约的鞭声飘来,子鸢坐直身子,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外头在做什么?”
鹃儿抢答:“没做什么。”
孙鹊儿也不作声了。
这一次就是反派做的不对,若不是她穿书而来,虞子鸢这双眼睛定是保不住了。
虞杜两家是顶顶的纯善大好人,反派不应如此对待功臣之家。
“扶我去外面透透气。”
“那怎么行,小姐昏迷了整整六日,喂药喂不进去,吃东西吃不进去,都是夫人一点点熬着。”
鹃儿含着哭腔,又去将窗沿封紧。
虞子鸢掀起厚褥子,摸索着床边,撑起身子,赤足踩在地,跌跌撞撞下了床。
孙鹊儿慌忙去扶:“这是做什么?你得好好歇着。”
凭借着记忆,子鸢挣开孙鹊儿朝着门边走去。
世界一片黑暗,估摸不出距离,子鸢几次撞在木凳上。
刚关上窗的鹃儿没了法子,立马扶住自家小姐。
“小姐再如何也应当穿了鞋披件衣裳再去。”
鹃儿替子鸢穿上鞋,孙鹊儿拿了件金丝海棠镶边兔毛披风给子鸢系上。
子鸢被搀扶着踉跄走出烟霞居。
“凌子川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我让你保护好妹妹,你是怎么做的?”
“我教你一身本事是让你藏拙吗?你为什么对鸢儿见死不救?”
“那只老虎让给太子便是了,你身为人臣,为何要与太子争抢?”
“凌子川,你的使命是守护鸢儿。鸢儿在,你便在,鸢儿若是不在,你......”
“爹爹!”
鞭声停止,虞子鸢只感觉自己一阵天旋地转,忽地被高高抱起。
冰冷的盔甲硌着她的胳膊,刺挠的胡渣剐蹭她的脸。
“怎的不在屋里多休息会?跑出来干什么?”
“想爹爹了。”
虞子鸢去抱虞长生的脖颈。
她辨别不出方向,手打在男人的耳朵上。
“这是怎么回事?”
低沉浑厚的男声陡然又带上了怒音。
常年做将军的敏锐,让虞长生很快发现了女儿的不对劲。
虞子鸢笑着抓住虞长生的耳朵:“没事的爹爹,就是短暂性失明而已。”
“失明?”
虞将军声音犹如洪钟,敲得竹叶婆娑,发出细碎的摩挲声。
虞子鸢软软说:“暂时的而已,爹爹不要这么大声,会吓到鸢儿的。”
“好好好,是爹爹不好。你娘呢?”
“我想吃藕糕,娘给我做去了。爹爹要不要去看看娘?”
“好,我去看看。”
虞长生小心翼翼将瘦巴巴的闺女儿放下来,回头对着自己的副将余冲交代了一句:“让他就在这里跪着。”
余冲拱手抱拳:“是。”
只等虞长生一走远,子鸢被鹃儿牵着摸索着去触碰少年。
她手微垂,首先摸到的是温热粘稠的湿润。
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兄长被打出了血。
她双手攥住少年的布料,试图扶凌子川起来:“阿兄别跪着了,爹爹已经走了。”
凌子川抿唇不动。
“阿兄是伤到腿了吗?鹃儿,鹊儿,你们同我一起扶阿兄起来。”
小姑娘使出浑身力气,却无法撼动分毫。
鹃儿鹊儿别过眼不忍去看。
若是虞子鸢还未失明,也是会被这一幕吓到的。
只见少年跪在竹园外,衣衫破烂,原先的黑衣破破烂烂露出白色的里衣,被打烂的白色里衣叫血染成了鲜红,裸露狰狞模糊的血肉。
层层叠叠的伤痕垒在一起,远远看去仿若一片模糊的红色血影,唯有一张俊俏的脸没有被伤到分毫。
鲜血流了一地,在阳光下发酵变成深幽的暗红色,可很快又有新的血液流淌,加盖成鲜艳的红。
竹叶成了红色,土壤成了红色,人成了红色,烈日也好似被血成了红色,无处不是血红。
“阿兄?”
“小姐,将军喊少爷在这里跪着。”
余冲无动于衷,是虞家最忠诚的家臣。
“余伯伯。”子鸢糯声喊:“同我一起扶阿兄起来吧。我已经没事了,此次也并非阿兄之错,阿兄既已经领了罚,便也够了。”
余冲提着剑立身。
小姑娘月白色的裙摆被地上的血染成了红,血液蔓延,黑红将白侵袭,开出朵朵血花。
他最后还是大步上前,将凌子川抓了起来。
“小姐既免了你的责罚,便回去歇着。”
子鸢膝盖微曲行礼:“伯伯真好,最疼我。”
“小姐可莫要折煞了我,伤了一回可把将军吓惨咯。”
“爹爹铁石心肠,才不会为我难过。”
“小姐年纪尚小,还不懂将军苦心,日后便会明白了。”
虞子鸢到底是听到了心里去。
她隐隐约约猜到了凌子川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父亲严厉,对于领兵打仗一事更是严苛到极致,每一次都以命相搏。
想来对待兄长也是严厉到了极点。
子鸢将凌子川送回翠微堂。
鹃儿出门去烧热水,孙鹊儿去药材房抓药,子鸢端坐于床旁的清凉竹凳上。
竹凳粗糙,坐起来并不舒服。
子鸢起身,双手向前探索抓到床幔,缓缓坐于床榻。
床榻只铺了一层硬木板和一床棉花褥子,硬邦邦的,坐着依旧不适。
她面上不显,抬手去碰少年:“阿兄伤的可严重?”
掌心处一片血肉模糊,像是滑腻腻的生肉触感。
子鸢有些反胃,只蹙着眉,僵硬收回。
白玉般的手掌心血迹斑斑,仿若泡在黏腻的滑夜中。
她掌心朝上,抬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别扭地置于膝上。
“托你的福,没死成。”
男声虚弱无力,语气里的冰冷嫌恶却是一点也没少。
“阿兄对不起......”
“谁需要你多管闲事?”
“我是担心你。”
“担心我?然后害我差点被打死?”
“是妹妹不好,我会补偿阿兄,阿兄想要什么只管提便是。”
“银子。”
“阿兄想要多少?”
“一百两。”
凌子川半倚在竹枕上,死死地凝着虞小姐。
白白净净的贵女,裙摆染了他的血,手心染了他的血,
别别扭扭坐在他的木床上,
却还是端着闺阁千金高高在上的架子,
当真是惹人生厌。
世家贵族,贯朽粟红,钱过北斗,米烂成仓。
饶是富的流油,还是挖空心思还要再多捞点油头,金银财宝只进不出。
他表面虽是这虞府的少爷,但并无私产,每月二两银子过生活。
二两银子是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可以买两千斤大米,他理应满足。
只是......
“我没有银子,只有金子,阿兄把这些都拿去便是。”
子鸢用干净的手从腰间解下小荷包,递给凌子川。
小姑娘盲了眼,送给了前方的白墙。
凌子川接过,在手中掂了掂重量,约莫二十两黄金。
一两黄金十两银,虞小姐一出手便是二百两银子。
“我挨了五天的打,跪了五天五夜。”
虞子鸢又摘下脖颈上挂着的纯金平安锁。
“这个也给阿兄。”
她最不缺平安锁,
皇上送,皇后送,姑母送,爹爹送,娘亲送,外祖父送,过世的祖父还给未出生的她打了一个,
多的数不清楚,
这一个都不知道是谁送与她的。
凌子川接过,掌心重量沉甸甸,锁头还镶嵌着北疆供奉的天然绿翡与姜国上贡的黄翡。
天然宝石光泽亮丽,在手心里烁烁发光,一看便知是常胜将军送给自家闺女儿的稀罕物件儿。
如此价值连城的宝贝,阔绰的虞小姐说送就送了。
“虞小姐真大方。”
“只要阿兄喜欢就好。”
少年眼眸黝黑,坐直了身子。
“我喜欢什么你便都给我吗?”
子鸢说的很认真:“当然,只要我有。”
凌子川指腹擦拭子鸢白唇,用血将唇染成鲜红:“我要你死。”
凌厉的声音纵然比往日里弱了不少,可依旧锋芒外露,带着强烈的恨意。
眼前是一片黑,唇上的血腥味刺鼻。
子鸢身子略后倾,试图逃离。
“为,为什么?”
少年捏住子鸢的下巴,粗糙的指腹稍稍用力,在雪白的玉肌上烙下红痕。
“你们杜氏都该死,你们杜家的每一个人都不无辜。你们犯下的罪孽,即使用一辈子来偿还都不够。”
咬牙切齿的语气,彻底爆发的恨意,仿若地狱里攀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虞子鸢身子微颤,忍着疼,抬手颤颤巍巍攥住少年被血浸湿的衣袖:“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仰头,双眼空洞,满脸无措。
到底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才能抚平兄长对杜家的恨?
凌子川顿住,盯着被血侵染的唇瓣上的泪,一时竟有些怜惜醉海棠滴露。
他懊恼不已,责备自己竟被仇人之女蛊惑。
“不是让你别喊我哥哥吗?你们杜家各个都是杀人的强盗,你也不例外。真是恶心。”
少年重重用力推搡,子鸢跌下床,摔在地上。
门外脚步声传来,她慌忙爬起,拍拍地上的灰尘,强颜欢笑:“阿兄好生歇着。若是再缺了银两,尽管找子鸢便是。”
虞子鸢失明后,中书令特请了自己的学生来虞府给外孙女儿授课,卫婉、郭时雪和卫烁三人日日轮流来探望。
郭时雪常常提及国子学的事情,但大多都是有关于凌子川的。
“你那个兄长当真是蠢笨,十二岁了连字都写不好。”
“他今天又被夫子罚了,蠢笨如猪狗。”
“他哪有一点礼仪与教养,当真是粗蛮不堪,给夫子行礼都搞错了。”
往往这个时候,卫婉就会点头表示赞同。
子鸢只得说:“阿兄其实很好的,他入府两年,要学规矩礼仪,要上国子学,要完成功课,还要随父亲习武,着实辛苦,着实不易。他那日还在春蒐时猎到了猛虎,人各有所长,阿兄兴许是更擅舞刀弄棒。”
“子鸢你说这兄长怪是不怪,对你这个妹妹不上心,倒是时常给那个皇商之女苏央送东西。我这都一连好几天见着他给苏央送香膏了。”
“大抵是兄长对苏家小姐有情,若是兄长真心喜欢,也是不打紧的事。”
卫婉点头赞同:“那也确实,若是他娶了皇商之女,子鸢便是我嫂嫂。苏家小姐倒也不是不好,只是那跳脱的性子,实在难当太子妃。”
“什么太子妃?”
少年皇子头戴白玉连珠纹冠,一袭月白锦缎银丝长袍,手上还拎着一捆书卷。
卫婉用妆花缎帕子捂唇笑说:“我在盼着子鸢做我嫂嫂。”
卫烁将书卷置于花岗岩石桌上,坐于子鸢身旁。
“听闻太子对苏家小姐有意,表妹尚且年幼,谈论婚事还为时过早了。”
“也是,本也是早晚的事。六弟,这书卷可是太子哥哥让你带来送给子鸢的?”
卫婉美眸打量着用缣帛制成的书卷。
缣帛质地柔软、光滑,以蚕丝为原料,经过缫丝、织绸等工艺制成,不似竹筒粗糙,但成本极高。
哪怕在锦州擅纺织之地,缣帛也是个稀罕物件儿,仅用于书写重要的文献与绘画。
用缣帛制成书卷,倒是少见。
“不是,是我找锦州织女做的。表妹好读书,这缣帛翻阅起来不伤手,只是眼下送的倒不是时候了。”
郭时雪罕见夸赞:“六皇子这个表哥做的才真是称职,缣帛拿来制书,我瞧着都欢喜。”
卫婉粗扫了一眼卫烁。
初夏已至,蝉鸣声不断,与蛙声齐相奏。
瑶草琪花,苍松翠竹,和风温旭,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虞子鸢。
葱长的手放在膝上,明德公主忽地捏紧了帕子,凑近石桌说道:“你们可听说过齐宣王的一个故事?”
郭时雪双手放置石桌上,托着香腮说:“他的故事可多着。”
卫烁不语。
子鸢笑答:“可是宣王使稷下学宫之学臻于极盛?”
卫婉摇头。
“那便是拜钟离春为后?”
卫婉依旧摇头。
子鸢沉思片刻,又说:“定然是“滥竽充数”或者“安步当车”的典故。”
卫婉将目光投向卫烁,慢悠悠说:“六弟弟可知道?”
卫烁眼睛微眯,与卫婉对视。
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眉眼带笑。
少年皇子很快恢复从容,唇角带着三分笑意:“我便更是不知了。”
卫婉道:“战国时期,齐宣王欲称霸。孟子问若想得到鱼,该去哪里找到呢?”
郭时雪答:“自然是水中。”
卫婉点头:“齐宣王也答自是去池塘湖泊中。孟子又言倘若有人不去池塘湖泊,反而爬到树上去找鱼,那他又岂能找到鱼呢?”
郭时雪附和:“定是不能的。”
卫婉:“齐宣王也是顿悟,明白自己以武力征服天下的想法,无异于缘木求鱼。孟子曾言: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六弟弟现下可是知晓了?”
卫烁拱手抱拳:“还是四姐姐满腹经纶。万世由天莫强求,弟弟今日受教了。”
“整日说些文绉绉的怪话。”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那满身金玉宝石,亮闪闪的苏家小姐正嘟着嘴,在日头下光彩逼人。将身旁风光霁月的黑衣少年衬得好似豢养的面首。
见卫婉的目光扫来,苏央慌忙捂嘴,金镶绿翡莲枝耳坠子摇摇晃晃。
郭时雪坐直身子:“花大价钱来国子学读书,竟是半分文墨不通,你又何苦来?”
“读再多的书有何用?你们日后还不是要草草嫁与一人,关在深宅大院,做一个深闺怨妇。”
苏央躲在凌子川身后,双手抱胸,晃得满身玉石金器清脆作响。
郭时雪暗讽:“你若真清高,整日与男子厮混,上到太子殿下,下到穗丰农夫。”
临了,她丢了一个鄙夷的眼神投向凌子川。
少年面上不显,沉沉黑目只看向双眼空洞的小姑娘。
自上次推搡后,虞子鸢再不烦他,只叫那个话多的婢女孙鹊儿领着金疮药时常看望他。
孙鹊儿着实大胆,言语放肆,比之苏央还要没有男女之分,安的什么心思一眼便知。
他这个妹妹还当真是愚笨,妄想用一个瘦猴来勾引他,在他这里安插眼线,倒不如用她自己来得现实些。
最起码,虞小姐还真是绝色。
苏央恼了:“你少挖苦人,我们只是朋友。”
“真是怪异得很,只与男子做得朋友,与女子便是做不成了。”
“分明是你们这些贵族小姐瞧不起人,根本看不起我这皇商之女。我诚心与你们交好,你们也不会接纳我。人与人皆是平等,你们眼睛只会往天上瞟。”
郭时雪张了张嘴,还想继续说些什么。
虞子鸢先开口了:“士农工商,都是不可缺少的一环。苏小姐若是愿意,子鸢也愿和苏小姐结为金兰之交。苏小姐也可时常来虞府,与我说说话。子鸢擅刺绣,若是苏小姐喜欢,子鸢愿倾囊相授。”
虞子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上到文墨历史,下到琵琶刺绣,最擅写文作词。
从三岁起她便下了死功夫,只有她越有所成,父亲才会对她不吝赞美。
常胜将军常年征战沙场,不是阅览兵书,便是操练士兵,唯一闲暇功夫则是给妻子写信。
常胜将军一手烂字,却满纸思念。
子鸢只有写得一手好字再寄出一封封厚厚的家书,才能获得父亲的一句轻飘飘的:“子鸢文墨甚好。”
她知道,苏央文墨不通,琴棋不佳,故而刺绣这等女儿家都会一二的技艺拿来拉近二人关系最妥当。
苏央偏头,耳坠子扫在脸上:“刺绣这等下三滥的活儿,我才不学。”
虞子鸢不再多话了。
郭时雪也没了兴致,不再搭理。
四人坐在一起,继续说说笑笑,上到穗丰近来大旱终逢甘霖,下到乐坊歌姬伶人学诗词。
苏央跺脚:“你们就是瞧不起我!”
“谁敢瞧不起你?”
“太子殿下,这些个世家小姐只爱慕权贵,见我是商贾之女,便对我多有疏远。”
谈及太子,几人再次抬头。
孙鹊儿俯身,附在子鸢耳畔:“那个花孔雀穿着侍卫的衣裳跑来了。拿着个破扇子在那里摇啊摇,吊儿郎当的,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是太子。”
卫建业顺着苏央手指的方向看去,他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的嫡亲妹妹卫婉,只见明德公主皱眉不耐。
又看向自己的表妹郭时雪,也是一脸烦躁。
接着扫向对他百依百顺的六弟弟卫烁,素来宽和的六皇子也笑意全无,
只有那虞家小姐虞子鸢双目空洞,挂着浅浅淡淡的笑,端端正正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亏你也是世家贵女,常胜将军的掌上明珠,真是半点容人之心全无。表面一副大家闺秀的作派,实际上也是满腹心计。”
太子殿下牵着苏央挥袖离去,临了还留一句:“我们不要理会这些凡夫俗子。”
郭时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孙鹊儿小声骂道:“脑子有病。”
天色渐晚,郭时雪与卫婉结伴离开。
孙鹊儿注意到徒留在原地的凌子川,将他拉上坐,扭扭捏捏说:“少爷不要总是一个人。”
黑衣少年看了一眼迟迟不走的卫烁,顺势坐在二人对面。
虞小姐一身月白色襦裙,并不气恼太子说的话,反而专注于缣帛。
小姑娘伸出滑腻白润润的手摸索着抚上蚕丝书卷。
指尖所及布料细软,有淡淡的墨水香。
“表哥找来的可是兰陵笑笑生的那本词话?”
卫烁看了一眼凌子川,见这位穗丰来的冷脸小武将无任何波澜,答:“不错,是我一笔一笔誊抄的,故而迟了两年才送到表妹手上。”
“表哥辛苦,75万字的鸿篇巨制怕是眼都要熬瞎了。”
“不辛苦,不失为练字的乐趣。阿鸢日后还想要什么书,只管告诉我便是。”
虞子鸢抱着书卷,兴致盎然:“有,还有那王实甫的杂剧。”
卫烁拍手笃定:“表妹定是喜爱那莺莺。”
子鸢连连点头,难得露出小女儿家的欣喜,笑颜如花:“表哥懂我。”
“表妹喜欢,我抄来便是。”
“等我眼疾痊愈,定要逐字逐句欣赏表哥的好字。”
“这有何妨,明日我念给妹妹听便是。”
“可不要,我要自己细细品读。”
“那妹妹写的杂本定要给我瞧瞧。”
“表哥不喜金莲,我写的话本里,武二可是娶了金莲为正经娘子,二人和和美美做起了小本生意。武二舍了梁山子弟,金莲没了勾栏作派,表哥只怕是读了我的杂本要感慨万千,怒骂金莲不耻了。”
虞子鸢垂着脑袋,边说边叹气摇头,满脸可惜,是众生皆醉唯子鸢独醒的可惜。
卫烁急急应道:“妹妹若是这么写,自是有妹妹的道理。若是子鸢写的,我便都是喜欢。那金莲别说是嫁给武二,纵然是嫁给天子也是应当的。”
子鸢扬着小脑袋,格外认可:“那是自然,我怜金莲被当做物件儿一样二卖。世人只骂金莲,西门大官人的勾引倒是全然不提。金莲貌美,男人见了,自然个个儿都喜欢。”
凌子川什么也听不懂。
只见着二人坐在对面哥哥妹妹得喊着,好不热络。
他沉着脸,微抿唇。
虞小姐口口声声说着把他当亲兄长,对着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哥倒是亲热的紧。
不过是多读了几年书,在他面前倒是跟打着哑谜似的,如此防他。
卫烁凝着表妹的侧颜,白生生的肌肤,漂亮的眼睛虽没了神采却更添病西施的柔弱。
他忽地也能理解西门大官人的想法了。
若是金莲有表妹这般貌美,哪怕是天子之妻,他也会用尽手段。
在表妹这件事上,他尺寸必争。
凌子川忽地开口:“六皇子这是打算要在虞府住下了?”
“若得凌公子邀请也不是不可。”
二人四目相视,卫烁挑眉,丝毫不退让。
子鸢适时出声:“时候不早了,表哥先回去吧,明日再来和我说。”
卫烁这才起身:“妹妹好生歇着,再莫要伤到自己。”
“今日多谢表哥抄写的词话,子鸢很是喜欢。”
“喜欢便好。”
花团锦簇的园中,两人月白色的衣裳被晚风吹得交织,倒像是话本里的佳人才子。
凌子川猝然起身:“我送表哥出去。”
他身姿挺拔,右手朝着府门方向敞开。
卫烁一步三回头,还在交谈着。
“明日我再来。”
“表哥路上当心。”
“妹妹可喜欢城南那家糕点铺子?”
凌子川黑着脸挡在二人中间,催促道:“六殿下往这边走。”
送走了卫烁,凌子川掉转头来。
小姑娘正提着书卷,往烟霞居的方向走。
他步步紧跟。
“妹妹这是又要当太子妃,又要做皇子妃?”
“阿兄多虑,我与表哥自幼关系便好。”
“这时候规矩礼仪都抛了,男女大防也不避讳了。”
“多谢阿兄提醒,子鸢记下了。”
虞子鸢走的又快又急,仿佛后头有猛兽在追。
看不见凌子川的脸,这冷的掉冰渣的声音,她一刻也不想停留。
身后少年忽然喊道:“我伤势未好。”
虞子鸢终是停住。
“阿兄可让郎中来看了?鹊儿医术不错,再让鹊儿瞧瞧也是好的。”
月白裙立于晚风中,黑衣少年这才缓步上前。
皎皎月色下,虞小姐的手白嫩如玉,比之上等丝绸还要光滑。
偏生提着一捆书卷,显得怪模怪样。
“把你这缣帛借我看两日。”
“缣帛书墨味难闻,阿兄恐是不习惯。”
“无碍,我不介意。”
“子鸢还未瞧过,恐是错了几个字,误导了阿兄。等子鸢眼睛好了,一一比对过,再亲自交予阿兄。”
“这是不愿借我?”
“他人所赠之物,情意深重,字字心血,子鸢实在是难以相让。”
“你是觉得我会毁了你的东西。”
黑夜将最后一抹晚霞驱逐,只余无边无际的暗。
府里下人点了灯,烛火闪烁,凌子川视线上移,凝着小姑娘依旧毫无血色的唇。
“子鸢没有这个想法。”
虽是这么说着,可她却将那缣帛藏于身后,生怕他强抢。
凌子川:“我没有银子。”
虞子鸢还未做出反应,旁边的孙鹊儿惊呆了。
她仰头看反派,长得如此眉清目秀,是如何这么恬不知耻地直白说出“没有银子”四个大字。
她完全没有感受到这个未来的大反派对白月光妹妹的半分情谊。
除了厌恶、嘲讽、挖苦,便是这样明目张胆地要钱。
关于反派与白月光的那段过往,书中并未交代,但这软饭硬吃的模样活该没有媳妇。
子鸢眉目舒展,暗暗松了口气。
“阿兄要多少?”
“一千两。”
孙鹊儿瞠目结舌,也真是敢要啊。
她刚想说些什么,只见那白月光妹妹给了鹃儿一个眼神。
鹃儿竟也无半分抱怨地真给了银子。
凌子川得了银子,肉眼可见的怒气更大了。
“虞小姐当真阔绰。舍得了银子,舍不得书。不知是把书当宝贝,还是把背后的人当宝贝。”
眼前一片黑暗,耳畔是冷言冷语,虞子鸢行礼道:“妹妹头晕,先行回去了。”
往日她尚可对着那张清朗的脸多有包容,如今看不见,她着实难以忍受。
凌子川停留在原地,看着那抹月白色渐渐消逝于眼前。
夜深了,月华藏匿,星辰躲不见,暗的看不见一丝光。
翠微堂内唯支一根蜡烛,堪堪照亮书案。
黑衣少年端坐于书案,提着毛笔,一笔一划板板正正练字。
一小厮从洞中爬出,左瞧瞧右瞧瞧,蹑手蹑脚走进。
“做了两年少爷,享无尽荣华富贵,你莫不是把正事都忘干净儿了?”
少年头都没抬,问道:“家中出了何事?”
“夫人催我问你,何时能杀了这虞小姐,让虞将军迎她入府。”
凌子川抬眼,小厮戴着黑罩子掩面,灰扑扑站于门前。
烛光微弱,看不清那小厮的身形。
但衣服崭新,显然不是虞府的样式。
杜应月驭下之术炉火纯青,虞长生美名在外,偌大的虞府安插不进任何眼线。
他与这小厮的联络,只能通过翠微堂临街的窄小狗洞。
凌子川淡淡回道:“杀不杀这病秧子,都不影响她进虞府的门。”
“你是不想动手了?”
“只是没有必要而已。若是只为迎她进门,杜应月那骄傲逞强的性子若是知道我这外室子的身份,自己都会请一封和离书下堂。”
“凌子川,你别忘了,你这一路走来花都靠的都是谁。我家主子用尽一切手段让你进这虞府,可不是看你在这里哥哥长妹妹短的。”
“你家主子是为了破坏虞杜两家联姻,我母亲是为了入虞府,我是为了做一个名正言顺的虞少爷。既如此,只需把我母亲接入府,那心高气傲的杜二小姐,自然不会留在虞府。”
“你怕不是忘了你亲妹妹是怎么死的!凌子川,你该不是真把那虞小姐认作妹妹,忘了自个儿的亲妹子是如何饱受折磨而死?若不是这杜氏,你那妹子也该和这虞小姐一般大了。你怎么能忘记杜氏的仇?你也别忘了,若非有我家主子相助,你那妹子可是要暴尸荒野,连个下葬的地儿都没有。”
黑墨一滴一滴坠在宣纸上,晕染开来,烛光打在深深浅浅不一的墨色上,墨色倒映出跳跃不停的烛火。
凌子川放了笔,黑眸望向庭院内探出头的繁茂竹叶。
竹影萧萧,弯了枝头,尽数落在烟霞居。
他说:“若是我贸然动手,会怀疑到我头上来。春蒐我袖手旁观导致虞小姐失盲,已经让虞将军对我多有不满。”
“万事都有风险,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难道想一辈子都只做虞子鸢的一把刀?你若怜惜仇人之女,谁来怜惜你无辜的妹妹?主家仁慈,把你妹妹的平安锁赎了回来,留给你当做个念想。”
说着,小厮走上前,将那做工粗糙的银制平安锁放于桌面。
平安锁坠下的铃铛处,是红的,那是妹妹的血。
与之相比的是,案牍上那只精雕细琢的纯金平安锁。
又大又重,镶嵌着五颜六色的天然翡翠。
少年瞳孔微缩,大手捧起银制平安锁,深深攥入掌心。
是了,
杜氏身上背负着妹妹的血债,
他怎么能对仇人之女心软,
他绝对不能对仇人之女心软。
子鸢眼睛一天一天恢复,堪堪只能看得清楚近物的时候,便捧起了卫烁誊抄的《金瓶梅》。
缣帛丝滑,翻阅起来得心应手,配上表哥的丹青妙笔,堪称书卷中的和璧隋珠。
鹃儿提来一摞艾叶与菖蒲,悬于门前。
她将门大敞开,又抱来一捆艾叶,清扫烟霞居的各个角落。
外边的日头正好,风悠悠,远方传来乐声。
锤撞柷,镛钟庄重,特磬收韵,鼖鼓与鼗鼓齐敲响,鼓声饱满有力,琴与瑟相和,笙声悠扬高亢,匏埙与篪合奏,洞箫宛转,敔声收尾。
“小姐,今儿个端午,夫人备了你最爱的蜜饯果仁甜粽,这一次包了红枣、板栗、蜂蜜、胡桃、杏仁、柿饼,再没包松子进去了。”
“外头是在祭神么?”
“是呢,正在迎天神,为穗丰求雨。”
“前些个日子不是才下了一场雨?”
“那哪儿够呀,地都烤裂了,人都能给烤熟,庄稼根本活不成。”
“可有何对策?”
“圣上英明,安排了官员施粥,穗丰农民勉强糊口。”
“今年可有赛龙舟?”
“有,每年都有。不过今年儿万不能兴师动众,穗丰大旱,姜国虎视眈眈,百姓日子不好过,圣上下了令不许招摇过市,把这赛龙舟的活儿赶到了俪江,就在我们虞府的后头,穿过刑部侍郎的府邸,便能到了。小姐等会子可要去看看?”
虞子鸢放了书卷,就往外跑:“我要爹爹陪我一起去。爹爹还没陪我过过端午,也没陪我看过赛龙舟。”
鹃儿丢了艾叶,慌忙抱住自家小姐:“沐浴焚香换身衣裳,系上百索再出门呀。”
百索,便是一条五彩的绳结。
鹃儿手巧,每逢端午就会包揽下府中每个人的百索。
于是,虞子鸢白细的手腕就这么绑了九个五彩绳结。
“阿爹,阿爹,陪我去看赛龙舟。”
小姑娘提着裙子,往梅花园跑。
鹃儿跟在后头喊:“小姐,你慢点跑啊!当心摔着!”
虞长生张开双臂,一把将自己的小闺女儿抱起来:“那你得问你娘去不去。”
高大壮实的男人拿胡茬蹭子鸢的脸,子鸢立马用手护住:“我去的话,娘肯定会去的。”
“你就仗着你娘疼你。”
“爹爹就不疼我了吗。”
“疼,当然疼我家鸢儿。”
杜应月正和喜儿一起给府中下人发放节赏。
凡府中奴役,都包了二两银子和两袋粽子,在府中待着超过五年的,再多发一袋米面和一筒蜡烛。
见自己闺女儿来了,她笑着打趣:“将军之前还怕鸢儿和你不亲,现在鸢儿可是把你这个爹爹看得比娘还重要。”
子鸢埋头,趴在父亲肩上,小声说:“才没有,分明是一样重要。”
虞长生仰头哈哈大笑:“还是夫人教得好,不愧为中书令家的小姐,把女儿养得也是知书达理。”
一家三口站在梅花园中,其乐融融,下人们领了赏围在一起和主家说着热络的话。
“最近开了一家糕点铺子,小姐等会儿可以去看看。”
“鸢儿若是喜欢,爹就都买回来。”
“不能买这么多,我和娘吃不下。”
“小姐可以等赛龙舟结束,在俪江放灯祈福。”
“好啊!鹃儿鹊儿我们到时候买些漂亮的花灯放入江水!鹃儿定是要给自家弟弟祈福,是也不是?”
“是是是,小姐最懂我。”
“鹊儿可有什么心愿?”
“我想回家,我想我的父母了。”
“你若想回家,我今儿个就派两人护你回去。”
“不是那个家,是我自己的家。”
素来吵吵嚷嚷的孙鹊儿蔫巴巴的。
虞子鸢对她很好,不像别的主子一样非打即骂,把人命当畜生。
可她受不了这么强的等级压迫,规矩礼仪多如毫毛,压得人喘不过气。
人命更是如草芥,可以随意地卖来卖去,更别提这么热的天连个制冷的空调都没有。
子鸢不解,猜测是丫鬟想嫁人,有个依靠。
“我这烟霞居便可是你的一个家,日后你要嫁人,又是另一个家。如此就有三个家了。”
孙鹊儿抬头,看到了不远处站在湖边的黑衣少年。
少年独自站在垂柳枝阴翳下,正望着这边的热闹。
世界被划分为两个,
世界的里面,虞家上上下下聚在一起,阖家团圆,说说闹闹,
世界的外面,反派一个人站在寂静处,茕茕孑立,孑然一身。
她有些心疼,起身朝着寂若无人之地走去。
“少爷,和我们一起去里边说说话吧。”
“你家小姐不欢迎我。”
“怎会呢?小姐最是大度,之前每日还让我送药看望少爷,小姐是最好的人儿了。”
孙鹊儿从前还以为这白月光是个小绿茶,所以能引得反派念念不忘多年。
可接触下来,这九岁的女娃娃如何能担得起如此骂名?
虞子鸢,只不过是一个正统名门出身的贵女罢了。
涵养学识都是极佳,无非就是有些骨子里流淌的残忍的不自知的傲慢。
“她这么做,是为了保全她的名声。”
“少爷多虑了,小姐对谁不好啊?”
寂寂黑瞳里,小姑娘正给下人一个一个地分发着粽子。
是啊,她对谁不好啊。
恰逢虞子鸢抬头,二人四目相对。
她笑着朝他招手:“阿兄,快来和我们一起。”
温温软软,白白净净,天真烂漫,像只初生的小羊羔。
记吃不记打,全然忘了他的厌恶。
凌子川扶栏转身,
湖边起了大风,将他的衣袂吹向身后的欢乐。
“少爷,你看,小姐怎么会不欢迎你呢?我们走吧。”
孙鹊儿拽着凌子川往梅花园带,黑衣少年被推着走入喧闹。
人声鼎沸包裹而来,他的手隔着帕子被牵起,挂上了一根五彩绳结。
“阿兄只喜黑,只是今儿个是端午,戴着这辟邪百索可以保佑安康。”
滑润的玉肌擦过掌心,他张开手,试图用风挥散那股子温热。
风吹不走,他手捏成拳,又将温暖捏入掌心。
在父母面前,再端庄的贵族小姐也会变得孩子气。
“我不要鹃儿给我剥粽叶,我要爹爹帮我。”
“你这丫头,骄纵!”
粽子刚出炉,虞长生从滚水里捞了一个。
虞子鸢坐在小板凳上,头放在父亲的臂弯里撒娇:“爹爹常日里不陪我,不是在外面带军打仗就是在军营里习武,又或是陪着天子巡游。我只是让阿爹给我剥粽子,陪我看赛龙舟而已。”
“剥,当然要给我的子鸢剥粽子,但是要先给你娘先剥一个。”
将军手糙耐烫,不多时便剥好一个插入竹筷递给杜应月。
清甜的香味裹挟着艾叶味散开,虞子鸢巴巴儿地望着:“那下一个总该是我的。”
“长幼有序,下一个是你阿兄的。”
“好吧好吧,我在爹爹心里排第三。”
“这说的什么话,你与阿兄并列第二。”
“才不是。”
“如何不是?你阿兄日后要跟着爹爹出去带兵打仗,你只需安心做你的虞小姐。子川用命护你周全,如何受不得这第二个粽子?”
虞子鸢抬头。
只见少年静坐在对面,锁骨处是密密麻麻的鞭痕。
这一次,都是新伤,还带着刚脱了痂的粉。
凌子川生的好看,
若是不习武,这副儒雅书生,风清朗月的模样,圣上定要许一个探花郎给他。
只可惜入了这虞府,以后就是个将军的命。
打仗,流血,打仗,流血......
再看眼这张脸,前些日子的不悦子鸢很快就抛之脑后了。
她重重点头:“受得起,自是受得起。”
一家人吃了粽子,去了俪江看赛龙舟。
正值端午,花都热闹非凡,街头街尾都有小摊贩叫卖着。
江畔凭栏处聚满了身着华服的贵人,妇人们簪花插艾,孩童提篮携粽,好不热闹。
虞子鸢踮起脚找不到空档,几个富商与官员见了虞长生争相抢着让位:“虞将军带着夫人到我这儿来看,我这位置好。”
“我这位置才好,正正好好的龙头位。”
“将军还是来我这。”
“来我这!”
“我这!”
......
几人争着抢着眼见着要打起来。
刑部侍郎郭系民出来调和:“大家挤一挤,不就都能看了吗?”
“是也是也!”
“那我便与常胜将军站一起。”
“我要和将军站一起。”
“我原本就站这里!”
郭时雪凑过身,附在子鸢耳畔:“你爹真受欢迎。”
“还好今天是在俪江举办,若是在城南去,只怕是都要看不成了。”
“那也是,百姓比这些官员富豪还要夸张。我记得前些头儿将军平定昌丹归来,你家门口聚满了送鸡鸭的百姓。”
“那是,爹爹可厉害了。平定昌丹战役,死伤不过十人,伤者亲眷还都安排了职位。”
“我真是羡慕,你虞家世代出将军,若是多生几个儿子,那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别说那昌丹小国了,辽阔北疆也一并收入囊中。”
虞子鸢顿住,袖中手捏成拳。
虞家,只有她是一介女儿身,没能继承武将风光。
虞长生弯腰将女儿抱起,放于肩头:“怎么了这是,说着要看龙舟,怎的又不看了?”
子鸢抱住父亲的头,立马又笑了:“要看的,爹爹好不容易陪我看一次。”
江水悠悠,一艘艘龙舟静静浮波,黄铜鳞片在碧空朗日下流光溢彩。
鼓声滚过江面,如道道闷雷震响河床。
忽闻炮响,撕裂天空,如惊雷炸开,岸上鼓乐齐奏。
桡手们齐发力,手臂肌肉隆起,搅得碧波翻滚,白浪纷飞。
龙头劈开江面,犁开两道雪浪,疾驰向前。
舟行如飞,桡手们俯仰之间,汗珠与江水交融飞溅。
“快!快!赶上去!”
“发力!再快点!再快点!”
两岸的人们摇手狂欢,如飓风掠过原野,追逐龙尾。
彩旗铮铮,鼓点陡然转急。
一片沸腾的声浪中,虞子鸢听见有人低喊:“将军,穗丰流民聚众,突发暴动,冲进州府,把钱刺史斩了头,挂在城门吊着。圣上有旨,宣您即刻出发前往穗丰与新科状元赵玉生一起,平息暴乱。”
子鸢垂头,看见了皇帝跟前的红人楚公公。
她小手攥紧父亲的头发。
“微臣领旨。”
杜应月主动伸手,抱住女儿:“鸢儿,爹爹有事要忙,娘陪你继续看赛龙舟好不好?”
“不能陪我看完再走嘛,马上就要结束了。”
虞子鸢不撒手。
“鸢儿,不行的,迟一步都会给穗丰百姓带来很大的伤痛。那些流民戾气颇深,不仅仅对官差喊打喊杀,还结伴出动,打劫烧杀,强迫良家女。若是形成规模,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乖,娘陪你。”
虞长生抬手,轻抚女儿脸颊:“等爹爹这次回来了,给你带礼物好不好?”
虞子鸢松了手,抱住母亲,只得点头:“爹爹快去快回,一路小心。”
她凝着江面,到最后是谁破开终点浮标也不知,只听见喝彩声直冲云霄。
胜者擂动大鼓,声震花都,余响激荡,子鸢只觉吵闹。
才回来数月,又离开,不知何时才能归家。
她最讨厌虞长生了。
鼓声停歇,岸上人影渐疏,鹃儿买来了花灯。
暮色四合,马蹄声响,踏碎长空。
虞子鸢小叹口气,
算了,
也不是很讨厌虞长生,
只是想要虞长生能陪陪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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